我对着采访镜头,祝他订婚快乐。他抚着檀珠,轻描淡写地笑笑,当天就派⼈砸了那家报社。1我夺冠世界围棋⼤赛那天,徐昼订婚了。⼀个是温吞寡言的天才棋手,⼀个是清风朗月的豪门继承⼈。似乎所有⼈都想不到,我和他会是⼀同走过十六年的青梅竹马。而我也从没想过,这段关系会在采访中公之于众。「薛春⼤师,听闻您从小便由徐氏集团赞助,与徐氏集团继承者关系匪浅。」「就在您今日夺冠世界围棋...
我围棋夺冠那天,徐昼订婚了。
我对着采访镜头,祝他订婚快乐。
他抚着檀珠,轻描淡写地笑笑,当天就派⼈砸了那家报社。
1
我夺冠世界围棋⼤赛那天,徐昼订婚了。
⼀个是温吞寡言的天才棋手,⼀个是清风朗月的豪门继承⼈。
似乎所有⼈都想不到,我和他会是⼀同走过十六年的青梅竹马。
而我也从没想过,这段关系会在采访中公之于众。
「薛春⼤师,听闻您从小便由徐氏集团赞助,与徐氏集团继承者关系匪浅。」
「就在您今日夺冠世界围棋⼤赛之时,徐氏集团宣布了订婚消息,不知道您是否知道?」
听到这些话的时候,我下意识地抬起头,看向了说话的⼈。
是个报社的记者。
我的视线,轻飘飘地在他胸口挂着的牌子上掠过——
原来是《明镜周刊》的。
这家报刊我曾经听徐昼无意识提起过,算是徐家产业的对家。
只是……
徐昼今日订婚吗?
我有⼀瞬间的恍惚。
而就在这⼀瞬间,这记者像是发现了什么,又急冲冲地问:
「您从小就和徐氏集团继承者⼀同长⼤……」
我看着他,突然开了口:「订婚快乐。」
记者⼀时没反应过来,就连周围的问话声,也都忽然间卡顿了⼀般,只剩下相机照相时的咔嚓声。
白光闪烁间,我微微侧过脸,对着镜头,认认真真地又说了⼀遍:
「订婚快乐。」
徐昼,订婚快乐。
我见徐昼的第⼀面,才知道这世上,当真有如同玉⼀般雕琢的⼈。
于是心里难免有些埋怨女娲娘娘,倘若捏我的时候,有半分捏徐昼时的认真,那该多好?
身边的管家小心翼翼地介绍我:「少爷,这就是徐氏集团资助的小姑娘,叫薛春。」
彼时正是冬天,但有暖气的别墅里热乎得就像是春天。
我套着厚厚的棉服,有些晕乎乎的,瞧⼈都有好几个影子。
坐在沙发上玉⼈⼀般的小男孩,向着我微微⼀笑时,我这才恍然发觉,原来面前的当真是个活⽣⽣的⼈。
比起我,他穿得很是单薄,白色的里衣,黑色的外褂,浑身上下清凌凌的。
只手腕上⼀条手串,上面似乎是刻了⼈,但又不像是⼈,看着只觉得狰狞。
后来我问起徐昼,徐昼微微笑了笑,告诉我这是刻的钟馗和玄阴四象。
只是年纪还小的我自然不知道这手串上是什么,竟⼀时间有些害怕,即便小男孩长得再好看,也扒拉着管家的衣服不出去。
小男孩从沙发上下来,唇殷红得像是熟透了的桃子。
「听说你围棋下得很好。」
这是徐昼和我说的第⼀句话。
「听说你爸妈死了。」
这是徐昼和我说的第二句话。
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我强忍着的眼泪终于还是流了下来。
我几乎是嚎啕⼤哭,慌得身旁的管家急忙安慰,说什么不是死了,只是去了很远的地方。
小时候的我虽然对死亡没有什么明确的定义,但是也知道,或许从此之后,我便再也见不到爸爸妈妈了。
就在这⼀切发⽣的时候,造成这⼀切的罪魁祸首,像是什么也没有做过⼀般,微微弯着眼看我笑。
他⼀张口,明明是糯糯软软的声音,却丝毫没有这个年纪应当有的天真。
「管家,这些话你怎么又说出来骗⼈?死了的⼈就是死了,怎么会是去了很远的地方呢?」
管家无奈地叹气,他看看还在抽泣的我,又看看身边的徐昼,⼀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
这小玉⼈,上下打量了眼我,有些嫌弃地拧了拧眉:
「管家说你已经六岁了,和我同岁,那怎么这么爱哭?」
我含着眼泪盯着他,觉得面前的小男孩真是讨厌极了。
「你是什么时候⽣的?」小玉⼈问。
「三月。」
「哦。」徐昼无聊地收回视线,「怪不得叫薛春,春天⽣的叫薛春,夏天⽣的,你就得叫薛夏了吗?」
他这话实在没道理,但当时的我也的确不知道该如何反驳,只能抹着眼泪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你以后就是我的宠物了。」
徐昼重新坐回沙发上去,他支着下巴看我,露出的手腕,如白玉⼀样,手串上狰狞的脸,便像是恐吓⼀般望着我。
他的语调很平常。
管家知道他的脾性,忙道:「少爷,薛春小姐是⼈,怎么能当宠物呢?」
于是小时候还算听得进⼀些话的徐昼,颔首,抬起那张白嫩的脸蛋,微笑:
「也是。既然如此,以后你就是我女儿了。」
「少爷,她和您同岁,怎么会是您女……」
这回吓得管家更是支支吾吾,他怎么也说不出后面的话来,
「这也太荒唐了少爷,您可以把她看成您的朋友、玩伴……」
「我比她⼤三个月。」徐昼瞥了眼他,不为所动,并开始饶有兴趣起来,「我养过鱼、养过猫、养过狗,那⼈为什么养不得?」
我的哭声此时已经停下,有些懵懂地看着他:「那你的鱼,你的猫,你的狗,去哪了?」
小男孩浅笑着看向我,他转了转手上的珠子,声音很轻:
「都死了呀。」
2
在我⼈⽣的前六年中,我从未见过比徐昼还要漂亮的男孩子,但也从未见过比徐昼脾气还要古怪的⼈。
他是徐氏唯⼀的继承⼈,自出⽣起使用的东西便永远都是最好的。
管家、佣⼈、司机等数十个⼈,是专门为这位小少爷服务的。
所有⼈的二十四个小时里,只要徐昼需要,他们便都得围着徐昼团团转。
而在我的印象中,几乎所有的孩子都畏惧父母,包括我。
但徐昼偏不,对于难得回⼀趟别墅的徐家夫妇,十次有⼀次他才会勉强撑起笑脸。
他对待徐家夫妇的态度,和对待佣⼈管家⼀样,并没有什么区别。
所以在我看来,徐昼的爸爸妈妈实在是脾气好得过了头。
他们像是工作⼀样,兢兢业业地对待着这位「小祖宗」,没有什么事也是决计不会回来的。
于是六岁的徐昼的乐子,便只剩下⼀项——
折磨我。
我小时候为了起来看棋谱,起得已经算很早。
但徐昼自从比我起晚了半个小时之后,他便永远都在太阳升起之前睁眼。
每当闹钟还没有响起的时候,敲门声便会⼀声又⼀声地将我从梦中惊醒。
徐昼敲门很有规律,单指三下,⼀轻两重。
我给他开了门,他兴致勃勃地走进来,身后还跟着端了匣子的佣⼈。
「薛春,今天你想扎什么头发?」
他向着身后的⼈点了点头,佣⼈打开匣子,露出里面的⼀堆发饰。
如果是几天前的我,⼀定会对这些发饰很感兴趣。
但现在的我,知道了徐昼会亲自上手之后,只觉得头皮⼀阵⼀阵地疼痛。
我摇头,有些害怕:「不麻烦你了。」
小玉⼈般的男孩子,抿着唇笑了笑,漆黑的眼,殷红的唇,在我眼中,却像极了书上写的魔鬼。
他凑到我的耳边,轻声细语的,像是在哄⼈⼀般:
「你住着我家,用着我家的东西,花着我家的钱,怎么还敢拒绝我呀?」
我看着他,泪水已在眼眶中打转。
父母去世之后,余下的亲⼈也并不想要我这个拖油瓶,最后还是棋院帮了忙,这才到了徐家来。
即便是我年纪尚小,我也知道徐昼的话似乎并没有什么错处。
我低着头,含着泪念了声对不起。
徐昼伸手拿了匣子,声音很温和:「我怎么会对女儿⽣气呢?」
六岁的小男孩,称呼只比他小三个月的女孩为「女儿」,这其实是⼀件很荒唐的事情。
但是如果徐昼不这么觉得,那么其他⼈便也不会这么觉得。
自从徐昼有意识起开展的所有「游戏」中,他永远都是规则的制定者。
年纪小的孩子会玩过家家,会亲昵地称呼心爱的玩具。
那么徐昼或许也是这样。
包括徐家夫妇、徐家管家在内的⼈,想通了这件事之后,便也顺理成章地适应了这场徐昼开展的新游戏。
他将我推到梳妆台前,挑了把梳子,饶有兴趣地开始对着镜子比划。
那梳子终于还是落在了我的头发上,我没忍住,眼泪便开始往下掉。
徐昼的力气其实并不太⼤,但他并不怎么会梳头,更别提给别⼈梳。
他⼀面梳,我⼀面哭,看着镜子里小玉⼈的脸越来越阴沉。
他的手支在桌子上,微微侧了头看向我,笑眯眯的:「你再哭,我就把你的棋谱统统撕了。」
⼀听这话,我吓得忙憋住眼泪,打了个嗝,却还是有⼀滴泪珠打在了徐昼的手背上。
徐昼神色阴晴不定。
我用手捂住眼睛:「我没有哭……」
他已经直起身子,吩咐身后的佣⼈:「去把薛春的棋谱拿过来。」
佣⼈转身便去拿棋谱。
徐昼向来说到做到。
我松开手,下意识地拉住他的袖子:「我想要扎——」
他听见声音,面无表情地转头看我。
「扎、扎小丸子。」我打了个哆嗦,颤颤巍巍地继续说。
徐昼轻轻拧了眉,他重复了⼀遍:「小丸子?」
「就是……」我握了个拳头,竭力掩饰给他看,「就像这样。」
取了棋谱来的佣⼈将书交到他的手上,我忐忑地看着徐昼随意地翻了翻那本棋谱。
他察觉到我正在看他,便掀开眼睫,望着镜子里⼀动也不敢动的我,含着笑摇了摇头:
「女儿,你知道贪心是不好的吧。」
但他顿了顿,无奈而又温柔地说:「可是谁让我宠你呢?」
不知为何,徐小少爷的心情好像又好了起来。
在徐昼漫长的⼀天里,他的好心情占据百分之二十。
其中的百分之十是因为折磨我,而剩下的百分之十则是因为另⼀个小女孩——
准确来说,是因为这个小女孩的信。
这是⼀个据说曾经救过徐昼⼀命、现在在⼤洋彼岸读书的小女孩。
对于她,徐昼所提不多,但他看信时的温柔,与对我时的温柔,却是真正截然不同的。
3
等到徐昼给我扎完头发,管家这才上了楼,说陶小姐寄了信来。
陶小姐便是正在⼤洋彼岸读书的小姑娘,她似乎是与徐昼约好了,每隔⼀段时间便写⼀封信来。
管家递信的时候看了眼我的头发,继而不露声色地低下头。
都不用看镜子,我都能知道徐昼给我扎成什么样子。
我顶着鸡窝似的头发,有些闷闷不乐地拿了棋谱往外走。
正要拆开信的徐昼瞥了眼我,手上动作停下了。
「薛春,你往哪里去?」
「我去洗脸刷牙。」
「你好像不怎么开心。」
他笑眯眯的,信也不拆了,只坐在椅子上看着我。
「小少爷,您待会还要去学校呢。」⼀旁站着的管家小声地打断,提醒道。
徐昼便又不笑了,他轻飘飘地看了眼时间,又问我:「薛春怎么不去学校?」
「薛小姐只上半天的课程,她上午是要训练围棋的。」管家回道,「更何况薛小姐从前不在这里上学,是刚转学来的,手续还没齐全。」
「就这么点事还要费这么久功夫。」徐昼懒懒地说了⼀句。
他突然想起什么,捻着手上那串玄阴四象,饶有兴趣地问我:「薛春,你棋院训练什么时候结束?」
我慢吞吞地告诉他:「中午十二点。」
「十二点……」他似笑非笑地颔首,「管家,等十二点送我去棋院。」
「徐昼,你中午学校没有事情要做吗?」
在棋院时好不容易才能避开徐昼,现下他却说要去棋院……
徐昼看也没看我⼀眼,他手上举着那封来自陶小姐的信,在灯光下摆了摆。
「乖囡,不要你管的事情,你⼀概都不要管。」
说方言时的徐昼,咬文嚼字都像是踩在棉花糖上似的。
就像是徐昼说的那样。
不要我管的事情,我⼀概都不会管。
所以从六岁到十六岁,即便是我亲眼见到校花扒着徐昼的衣服想要凑上去,我也只当没有看见。
徐昼⼀向是低调的。
只是他想要张扬的话,没有⼈能比他更张扬。
我的视线在徐昼的头发上停了停,而后迅速地移开。
最近⼀段时间,为了比赛,我基本都在队里集训,已经好些天没见过徐昼。
所以也不知道十六岁的徐昼受了什么刺激,平日里饰品也不喜欢戴的⼈,竟然染了头极其炫目的红色头发。
和地上的枫叶似的。
只是幸亏徐昼长得好,就算染⼀头五彩斑斓的头发,旁⼈也只赞⼀声眼光独到。
入秋的天气里,他披了件藏青的褂子,微微倚着墙边,眉眼温和而疏离。
徐昼待⼈向来是这样。
不熟悉徐昼的⼈,只觉得他温润似玉、轻声细语的极好说话。
但和徐昼走得近⼀些的,便都知道他那性子之古怪,寻常⼈难出其左右。
盈盈灯光下,他舒着眉,瞧着时不时凑上前的校花,漫不经心地转着手串上的珠子,眼含笑意。
校花的动作逐渐⼤了起来。
我收回视线,正要转身,忽而听见不远处响起熟悉的嗓音:
「乖囡,来都来了,走什么?」
4
这世上只有⼀⼈会这么古怪地喊我,也只有⼀⼈,会用这样温柔的声音隐藏着令⼈心惊胆战的怒火。
明明还隔了这么远的距离……
我在心底轻轻叹了口气,抬起头,正对上校花的双眸。
秋光灯下,美⼈甚是尴尬。
踩了梧桐叶走过去,美⼈支支吾吾,说:「我是徐昼的同班同学。」
她没说名字,但我在学校网站上看见过她的个⼈介绍,长得很漂亮,只是学习成绩不⼤好,便记住了。
于是我体贴地回答:「你好,我是薛春。」
听到这个名字,校花想了想,眼前⼀亮:「你是薛春?是那个下围棋的薛春吗?」
我思考了⼀下,颔首:「或许是我。」
「我爸可喜欢你了,你好厉害啊,有时间能不能帮我签个名?」
她展开笑颜,低下头想找什么东西,但发现自己穿的是裙子后,拘谨地合起了手。
这校花的确不走寻常路。
我愣了愣,旁边徐小少爷捻的玄阴四象,声音却是越来越⼤。
我微微侧过头,看见他眉眼仍旧含着淡淡笑意,只是眼神冰冷,明明已经很是不耐烦。
似乎是注意到我正在看他,徐昼瞥了我⼀眼,没有说话——
赶紧送⼈。
读懂了他的意思,我轻咳⼀声,开始赶⼈:
「如果有机会的话⼀定,只是现在天色晚了,同学你也快点回去吧。」
校花同学欣喜地点点头,但她终究还是没有忘记今天的目的。
「徐昼,你要好好考虑要不要和我交往。」
她甜腻腻地丢下⼀句话,突然又发现了什么似的,扭头,看看我,又看看倚在⼀旁的徐昼。
「这里是徐家别墅,薛春同学,这么晚了,你怎么会到这里来?」
她面带惊讶,捂住嘴巴,「你和徐昼,难道有什么关系吗?」
5
校花同学这话问得很难回答。
对于我来说,徐家是资助我的恩⼈。
但对于徐昼而言……
我原本以为那场所谓的「父女游戏」,徐昼很快就会厌倦,但没想到从六岁到十六岁,在经过了十年之后,徐昼仍是乐此不疲的模样。
只是在⼈前,徐昼应该也不会……
「父女。」
还没等我开口,倚在墙边的⼈,便已经幽幽地开了口。
我惊地干咳了⼀声,而后不可置信地抬起头:「徐昼。」
徐昼微微弯着眼,对着目瞪口呆的校花同学,再次重复了⼀遍:「父女。」
校花同学:「……?」
她神色诡异地看了看徐昼,又看看我:「是我听错了吗?什么?」
「你听错了。」
「没听错。」
上面⼀句话是我说的,下面⼀句话是徐昼说的。
正说着话,不远处的管家早已走了过来,他向着我微微颔首,而后便静悄悄地站在了⼀边。
徐昼自然也看到了管家,他漫不经心地瞥了我⼀眼,继续说道:
「时间不早了,管家,送这位同学离开吧。」
闻言,管家侧过身去,微弯着腰抬手道:「小姐,请。」
还没反应过来⼀脸懵逼的校花同学收回视线,颇有些浑浑噩噩地跟在管家身后离开了。
见着她离开,我心底轻轻叹了口气。
徐昼的声音从旁边传了过来:「刚刚咳嗽,现在叹气?」
我⼀转头,便看见徐昼不知何时已走到了我的身边,正低着头看我。
「我哪里叹气了?」我明明是在心底叹气,这他都知道?我理直气壮地对上他的眼。
徐昼笑了笑:「你心里想些什么,我看看就知道。」
「为什么和那位同学……」
他像是知道我要说什么,便接了话:「难道不是?」
这下子我不知道说什么了,便扭了头要回别墅。
徐昼慢吞吞地跟在后面,问:「集训得怎么样?」
「就这样。」
「就这样?」他冷笑⼀声,「薛春,几天不见,你叛逆期了是不是。」
我脚步慢下来,蹙眉,小声吐槽⼀句:「明明你才是叛逆期。」
徐昼耳朵向来尖,他淡淡道:「什么?」
「我说,徐昼,你怎么染了头发?」我试图转移话题。
「……」
他没说话。
我侧目,却见到徐昼如玉的耳根,此时正泛着微微的红。
他掩着眸,睫毛长长的,手持着那串玄阴四象,越转越快、越转越快。
这是……
徐昼这反应,我忽然便明白了他突然做出改变的原因。
能够让徐小少爷这么做的,这世上除了徐爷爷,怕是只有陶小姐⼀位了。
陶小姐的口味好像变得独特起来了。
我低下头,有些困倦。
今天集训回来,时间本来就有些晚了,又在门口说了⼀会话,这时便有些困得阖眼了。
「洗漱了再去睡。」
就在转过走廊的时候,旁边的徐昼说话了。
我困得没回他,只眯着眼看他⼀眼。
身后的管家跟上来,问道:
「小姐,要不要先吃了夜宵?少爷让⼈准备了点心,如果饿的话可以吃⼀些。」
「不用了。」
「往常不是回来就饿?怎么今天不吃。」
徐昼的声音毫无波澜。
我困得实在是有些迷糊,⼀抬头,见到悬在客厅的钟,的确时间不早,便顺口说道:「回来之前吃过了。」
「……」
管家向着徐昼点⼀点头,而后退下了。
他沉默了⼀会,在我要上楼的时候,忽然又开了口:「和贾浩?」
听到徐昼的声音,我在楼梯上停下,⼀时间却没反应过来。
半晌,才想明白,于是摇头:「不是。」
徐昼站在楼下,微微仰着头看我,面色如常。
「丁合?」
「不是。」
「方瑶?」
「不是。」
……
他几乎将队里所有名字都问了⼀遍。
不仅如此,徐昼的声音越问越冷,我正想直接告诉他的时候,他问出了正确答案:「和宋启元?」
宋启元是队里的职业棋手之⼀。
他和我虽然几乎是同⼀时间升的职业,但我们俩之前却并不是⼀个棋院的,所以在很长⼀段时间里,我们两个⼈都是对手。
但其实我并不喜欢和宋启元对局。
与我的棋风相反,宋启元对局讲究「守势」,下得保守而温吞,实地均衡。
而今晚集训的对局,坐在我对面的便是宋启元。
6
我和宋启元打了好几个小时,从三小时读秒到五小时读秒,最后还是不分上下。
但过几日便要去三星杯,老师便中途打断了我们两个。
这时候⼀看天色,才知道时间已经不早了。
我本打算直接回来,但宋启元开了口,说去隔壁吃些东西垫垫饥。
老师嘴馋,连声应好。
宋启元便笑着看我,说:「薛春五段不会不给面子吧?」
「直接叫她名字就是了。」老师扭过头来看我,「小春,去吃点馄饨吧?」
我无奈地点了点头。
「都认识这么多年了,也算青梅竹马。怎么还这么客气!」
老师碎碎念念地拍了拍宋启元的肩膀。
宋启元耸了耸肩。
馄饨、小笼包,最是清淡的夜宵。
只是做得不太好。
我吃了点儿便停了筷子,在旁边翻死活题看。
正吃着馄饨的老师抬眼瞅我:「你也休息休息,今天下了那么久,不累?」
「不累。」
「薛春好像不是我们南城的⼈吧。」
说话的⼈是宋启元。
他蘸着醋吃小笼包,慢条斯理的。
这动作让我想起家里的徐小少爷。
只是徐昼虽是个南城⼈,却并不喜欢吃小笼包。
对于这些小点心,他也向来是没有什么兴趣的。
所以有时候管家准备了夜宵,也只有我⼀个⼈吃,他只会在旁边懒洋洋地翻着书看。
⼀不小心想起了徐昼。
我回过神,想了想,说道:「我也不知道自己算不算得上南城⼈。」
宋启元看着我,没什么神情,却是长长地噢了⼀声。
「她小时候都是在北城。」
正在吃饭的老师插嘴道:「但也很早就来这里了吧?」
我点头:「对,其实小的时候就住在南城了,在南城待的时间比北城久得多。」
听了这话,宋启元没再说什么。
只是吃完的时候,老师突然想起了什么,⼀面掏钱,⼀面转过头说:
「对了,小宋啊,我记得你是北城⼈,是不是?」
北城⼈。
我微微侧头,看见旁边宋启元笑了笑,说:
「也是小时候的事情了。」
「正好老师也在,就⼀起吃了。」
我从楼梯上往下看,徐昼的红发在灯光下简直是闪闪发光。
他稍抬了下巴,神情很淡漠。
只是说的话却⼀点也不客气。
「我看以后都不必给你准备点心。」
徐昼似笑非笑地瞧了我⼀眼:「反正岁数⼤了,也知道自己找吃的了。」
他这话颇有些阴阳怪气的。
我虽然不知道原因,但徐昼向来如此,阴阳怪气久了,我便也习惯了。
在旁⼈面前,他永远端庄矜持,温润含笑得像雷打都不动的小菩萨。
只是哪里的小菩萨手上捻着的不是宝瓶不是杨柳,而是魁梧的钟馗与玄阴四象手串?
于是我慢吞吞地反驳他:「就算是个傻子,也知道自己找吃的。」
他笑,眉眼淡淡的,眼角微微上挑,像含了讽刺。
「乖囡,是不是我平时待你太好?」
我哑了声,扭头,沉默不语。
不知道⼤晚上的,徐昼又发什么疯。
徐昼也没说话,随之响起的是⼀阵脚步声。
他慢慢地上了楼,又顿住在我的身边。
距离近到我能够闻到少年身上若有似无的线香。
徐昼每日清晨点香,不多不少,恰好三根。
因此他的衣服上,几乎都沾了⼀股子淡淡的檀香味。
这味道很是陈旧,却并不难闻。
徐昼现在正站在我的身边。
我在上⼀层楼梯,他在下⼀层。
只是他个子高,即便站在下面的台阶,也是低着头看我。
这样近的距离,只要我稍微⼀侧头,便能够看见徐昼低下头时长长的睫毛。
但我没有。
他的呼吸,便缓慢而沉重地打在我的脖子上。
「你只会这样倔。」
徐昼说话的时候,风轻云淡的。
在他的话音落下的时候,我忽然察觉到脖颈处传来了冰凉的触感。
那⼈的手指,轻缓地压下衣领,在捻起我挂在脖子上的链子时,冰凉的指腹有意无意地滑过了我的肌肤。
这凉意,让我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
我转头,他的笑声温柔地响起在耳边:
「钟馗啊钟馗,你可要替我好好看着乖囡。」
7
徐昼口中的钟馗,便是我脖子上挂着的⼀枚钟馗祛五毒铜钱。
蜈蚣、蝎子、蛇、蟾蜍、壁虎以及手持宝剑的钟馗。
这是徐昼小时候常戴的铜钱。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这铜钱便被他挂在了我的脖子上。
说起来钟馗也是斩除妖孽、惩罚邪恶的意思。
只是小时候的我不喜欢徐昼,自然也不喜欢钟馗。
为了三星杯,老师给队里的棋手都放了两天的假。
所以⼀⼤早,坐在木椅上喝茶的徐昼看见我时有些惊讶。
「你睡了懒觉也就算了,怎么⼀点也不慌张?」
徐昼是知道我还在家的。
他惊讶的点不在于我今天没有去棋院。
我抬头看了眼钟。
「现在才六点,我今天休息。」
集训的时候起得早,休息的时候便也就自然醒了。
刘妈听见声音,转了身,手上是⼀杯牛奶。
看着那杯牛奶,我不由自主地蹙了眉。
还没等我说话,徐昼便已懒洋洋地说道:「今天把牛奶喝了。」
我移开视线。
刘妈跟着帮腔:「小姐,你还小,喝牛奶长身体的呀。」
「刘妈,我比较喜欢喝粥。」我坚持道。
刘妈无奈,看看我,又看看椅子上的徐昼。
她把牛奶递给徐昼。
徐昼淡淡地抬了抬眼。
「乖囡,喝掉。」
逃不掉。
我垂头丧气地走过去。
时间早,徐昼刚点完线香不久,身上满是线香的味道。
温过的牛奶有淡淡的甜味。
我小口喝着牛奶,听他又说道:「三星杯的机票我给你买好了。」
徐少爷昨天也没说这件事。
我奇怪地看了他⼀眼:「我⼀直都是和队里⼀起去的。」
「你这次和我⼀起去。」
他低头喝了口茶。
「……」
我沉默地别过头。
徐昼似乎很不满我的沉默。
「不说话,什么意思?」他冷笑⼀声,「不想和我⼀起去。想和宋启元⼀起去?」
且不说我什么意思都没,再者这和宋启元更没什么关系。
「宋启元是队友,当然会⼀起去。」
我把喝光的杯子放在桌子上。
徐昼面无表情地转头,提高了点音量:
「刘妈,再热⼀杯牛奶过来。」
不远处的刘妈很高兴地回道:「今天小姐这么喜欢喝牛奶啊?」
我:「……」
不知道怎么又惹到徐昼了。
「你今天休息,别待在房间里看谱子了。」徐昼心情好了⼀些,他看向我。
「快要比赛了。」
他满不在乎地嗯了⼀声:「和我去趟学校。」
我的表情僵硬了⼀下。
说实话,我不太喜欢去学校。
「我留在家里。」我坚定地说道。
「你就算不上课,功课也落下太多了。」
徐昼的声音充满了淡淡的嫌弃:「乖囡,我们家再有钱,你也不能做文盲。」
「队里有老师。」我仍旧反抗。
但现实证明,反抗是没有用的。
高中是寄宿制,但徐昼自然不会住在学校里。
这座高中历史悠久,还存留着不少从前教职工的别墅区。
所以为了平常休息方便,他在别墅区也租了⼀栋。
我平常集训多,队里也有安排老师,所以很少回学校。
徐昼去上课的时候,就让我待在房子里面,又顺手出了几张试卷的题。
虽然这十六年来我都没有想明白——
但是折磨我或许的确是徐小少爷的爱好。
我头疼地看着面前的卷子,翻了翻,又翻了翻,索性从包里拿了谱子出来看。
对我来说,比起做这些题目,还是看棋谱比较轻松。
只不过棋谱还没有看多久,别墅的门铃声突然响了。
这座别墅因为建得时间比较久远,隔音做得不太好。
所以即便我在二楼,也能隐隐约约听见⼀楼⼤门口佣⼈和来访者的对话。
「李同学,少爷现在去上课了。」
「我就说徐昼去上课了,你们不信,非要来看看——」
这少年的声音有些耳熟,但⼀时间,我没有听出来是谁。
楼下闹哄哄的。
除了他,好像还有⼈……
8
这所高中实行的是选课制,每个学⽣的课表几乎都是不⼀样的。
「徐昼不在这,我们等什么?」
「你们上次没听校花说……」
楼下同学的声音逐渐变小,我却仿佛听见了自己的名字。
佣⼈的声音响起:「同学们,要不然等少爷回来你们再来吧?」
其中⼀位最先开口的男⽣说道:「我们能在这里等徐昼吗?是楚清见让我们过来的。」
听见这个名字,佣⼈犹豫片刻,而后没有再说什么。
楚清见?
怪不得佣⼈没有说什么。
从前的楚家与徐家实力相当,虽然现在趋近没落,却还是保持着世交的关系。
而楚清见与徐昼年龄相仿,自小⼀起长⼤。
因此,在我的印象里,楚清见和徐昼的关系⼀开始还是挺好的。
小时候的楚清见爱笑,也很爱撒娇。
他第⼀次在徐家老宅见到我的时候,惊讶地拉着刘妈的袖子说道:
「刘妈,徐昼什么时候多出来了⼀个妹妹呀?」
彼时的我在徐家待了不过几个月,对徐昼还是没有放下戒心。
所以在面对这个与徐昼差不多⼤小的男孩时,我仍有些防备。
我低下头加快了收棋子的速度,想要赶紧上楼去。
但这个小男孩却已经凑到了我的身边来,抬着下巴仔仔细细地打量着我。
我默默地往旁边挪了⼀步。
他瞅我⼀眼,然后也跟着走了⼀步。
刘妈耐心地向着小男孩解释:「这是徐家赞助的小姐,姓薛。」
「这是围棋呀。」
小男孩歪着头,笑嘻嘻的模样,像是在问我。
我点点头。
他有些兴奋地说:「我也会围棋!」
听见他的这句话,我有些好奇地抬起头看向他。
「要不要和我比赛?」小男孩的视线落在桌子上的棋子上,眼睛亮晶晶的,「我叫楚清见,你呢?」
在六岁的我的心中,失去父母之后,最重要的便是围棋了。
来到徐家之后,徐昼是对围棋⼀眼也不看。
关于围棋,他最擅长的,或许便是用围棋威胁我。
所以在听到小男孩也会围棋之后,我有些来了兴趣,微微眨了眨眼睛,应声:
「薛春。」
但很快我就发现,面前的小男孩。
他——
⼀点也不会下棋。
「到你啦!」
楚清见认真地抬起头,非常满意地盯着面前自己的杰作——
⼀叠黑白棋子堆成的宝塔,足足有两个手掌高。
他骄傲地对我说道:「怎么样,我堆得厉不厉害?」
我有些沉默地看着「宝塔」,然后默默地把手上的棋子放回了棋盒里面。
楚清见兴致不减,仍然在旁边叽叽喳喳地说话。
「薛春,你是不是比徐昼小呀?」
「我比徐昼⼤⼀个月,他都叫我哥哥哦。」
即便只和徐昼相处了几个月,但是六岁的我还是对徐昼那堪称魔王的性格坚信不疑。
所以在听到楚清见这么说的时候,我很确信地摇头:「不可能。」
楚清见的笑容⼀垮。
他瞪⼤了眼睛:「真的!」
「……」我沉默地看着他。
「你要不要也叫我⼀声哥哥试试?」
这个叫楚清见的,话真的很多。
我在心底默默地想。
只是还没等我开口,不远处就响起了魔王的声音:
「你要她喊你哥哥,怎么,楚清见,你想做我儿子?」
小魔王的声音依旧软软糯糯。
我抬头,看见徐昼捻着串珠子站在楼梯上,清冷冷的⼀身黑褂子更衬得他小脸宛若玉石般皎洁。
他微微笑着,很是温和。
只是说的话,却⼀点也不客气。
9
比起徐昼,楚清见的脾气算是好很多。
所以听到徐昼这么说,小男孩也没有⽣气,他直起身子,看向从楼梯上走下来的徐昼。
「徐昼,你不是在上课吗?」
他的眼睛很亮,视线先是落在我身上,而后又落在徐昼身上,
「那个什么邹⼤师的课,你不是上得很认真吗?」
徐昼连⼀抹笑都没给楚清见。
这让我不由地有些惊讶。
在外⼈面前,徐小少爷从来都是温和有礼的。
也只有对待徐家的⼈,他才会暴露出真正的本性。
看来楚清见和徐昼的确是朋友吧。我想了想。所以连徐昼很喜欢邹⼤师的课都知道。
比起⼀门心思都在围棋上的我,从小到⼤,徐昼接受的教育要种类繁杂的多。
学习算是其中最简单的⼀门。
礼仪、乐理、马术……
甚至诸子百家。
邹⼤师传授的便是正统的阴阳学说。
我曾听过徐爷爷批评徐昼,说他学得太杂,即便再深又有何专精?
「世既有之,我徐昼又为何不能学?」
说这话的徐昼,就和说「我养过鱼、养过猫、养过狗,那⼈为什么养不得?」时的他⼀模⼀样。
徐昼上课很专心,毕竟在外⼈面前,他总是表现得像个好孩子。
而今天……
「你怎么突然过来了。」徐小少爷的声音也没有⼀丝温度。
在六岁的我的眼中,此时的楚清见甚至有些像⼤⼈口中的「热脸贴冷屁股」。
楚清见咧着⼀口⼤白牙,笑得很开心:「我们已经半年没见了,徐昼,你都不想我的吗?」
但是还没等徐昼说话,楚清见又继续絮絮叨叨:
「我和珠缨去过很多地方哦,她最近身体好⼀点了,还在学芭蕾,跳得真的很漂亮。」
在楚清见说出「珠缨」这两个字的时候,肉眼可见的,徐小少爷的脸色瞬间温和了下来。
以至于站在⼀旁的我都看出来了。
这应该是个⼈的名字吧。
真是有魔力。我贴在刘妈的身边,有些困惑地抬起头。
刘妈便弯下腰,轻声笑着说:「珠缨就是陶小姐哦,陶珠璎。」
珠缨就是陶小姐。
陶小姐叫,陶珠璎。
与⼀些⼈会很快忘记小时候的记忆不同,虽然我六岁以前的经历也渐渐模糊,但六岁之后的记忆,却几乎都深深地印在了脑海里。
那是我第⼀次见到楚清见。
也是第⼀次听到陶小姐的名字。
只是后来也不知什么原因,我总觉得徐昼越看楚清见越不爽……
虽然楚清见仍旧是那副⼤⼤咧咧的模样。
再后来,我训练与比赛的时间日益增多,⼀周与徐昼都见不了几面,更别说楚清见了。
从前的记忆不算好,也不算差。
明明过去也没有很久,回忆时却仍旧让我有些恍惚。
我收回思绪,低下头继续记棋谱。
对于我来说,最好集中注意力的方法就是下棋和看棋谱。
时间不知道过去了多久,等到楼下重新喧闹起来的时候,我听见了徐昼的声音。
他的声音其实并不高,甚至⼤多时间很和缓。
没有什么可急躁的事情,就算有急躁的事情也能摆平的那种和缓。
小时候的徐昼或许还没有很好练就控制自己情绪的方法。
但不知从何时起,面对外⼈时徐昼的笑,已连我都分不清是真情还是假意。
「楚清见同学没有来吗。」
楼下徐昼的声音甚至带着⼀丝笑意,便显得和缓而温柔。
此时的他也并没有刻意地站在中央,但就像他从小到⼤经历的⼀样——
徐家唯⼀的继承⼈,永远都会是⼈群中的焦点。
就在他开口的时候,其他⼈也都慢慢安静了下来。
有女⽣回道:「清见去见校长了,刚刚打电话来,已经在来的路上了。」
徐昼含笑:「原来是这样。他这次从国外回来,倒是也没和我说⼀声。」
见他似乎没有⽣气,旁边的⼈这才又嬉笑起来,只是声音却不由放低了许多。
「听说清见在国外艳福不浅,还舍得回来呢?」
「估计也是想给徐少爷你⼀个惊喜吧。」
听着这些话,徐昼面色温和,半阖着眼,似乎在想些什么。
他的头发仍旧是枫叶般的红色,只是这样惊异的颜色出现在他身上时却并不违和。
丰盈如玉、唇红齿白的徐少爷,此刻漫不经心地想,楚清见,怎么就没死在国外呢?
10
并不知道徐昼心里这么想的楚清见,就在这时候跨进了门。
十六岁的楚清见个子已经长得很高,他今日戴了顶鸭舌帽,⼀抬头便露出那张俊秀的脸。他微微眯了眯眼睛,看向站在中央的徐昼。
「哟,徐小少爷,您这头发,可比外面的枫叶还要红了。」
他⼀面笑⼀面走过去,旁边站着的同学给他让路,又使了个眼神。
徐昼还没说话,他似笑非笑地盯着楚清见,有些懒洋洋地向他点了点头,便也算打了个招呼。
「怎么,同学们好像没看见我们的天才棋手啊。」楚清见凑到徐昼身边,伸了手揽住他的肩膀,笑嘻嘻地说道。
「半年不见,看来你蹩脚的外语还是没有消磨掉你话多的缺点。」
徐昼抬起手,并不留情地把楚清见的胳膊推了下去,而后慢悠悠地说道。
楚清见揉了揉自己的手臂,飞快地凑在徐昼耳边说了句:
「还藏这么严实呢?」
徐昼抬了眼,漆黑的眸子,很清亮,里面只有楚清见的身影。
楚清见喜欢惹徐昼,但是看着这样的徐昼,他又总是心里发毛。
他背了手连退几步,表示投降:「我什么也没说啊。」
「要到午餐的时间点了,走吧。」
徐昼面上神情不变,说话时也很和声细语。
但在场的,包括楚清见,都知道他这是在下逐客令了。
「我今天回来,请⼤家去碧风阁吃。」楚清见笑着看徐昼,「徐小少爷,你总不会不赏脸吧?」
「哪会。」
徐昼向站在⼀旁的佣⼈点了点头。
佣⼈心领神会,知道是给楼上的小姐准备午餐。
⼀行⼈便又说笑着出门。
虽说这栋别墅隔音不好,但有些声音也听得模模糊糊的。
等到徐昼的声音消失,我坐在窗边,微微掀了掀帘子,果然瞧见⼀群⼈出了门。
楚清见长个子了。我的视线落在楚清见的身上。
他此时正背对着我,⼀手揽着徐昼的肩,侧着脸笑嘻嘻地说些什么。
而站在他身边的徐昼,行走姿势仍旧端正得不行,连头也没有动⼀下。
我心里默默道,⼀看就是懒得理楚清见。
不过这种相处模式,在徐昼和楚清见之间,也算是常态。
和徐昼⼀样,楚清见从小就认识陶小姐。
而比起徐昼,他见陶小姐的次数也更多,这几年间总常常出国,每次⼀回来,便⼀口⼀声「珠缨」,以至于每逢那段时间,徐少爷心情不好的次数便越发多。
这几日徐昼或许心情又不好了。
还是离他远点吧。
我轻轻叹了口气,正要收回视线,却发现楚清见忽然转过了脸来。
他恰好看向了窗边的我。
我和他对视⼀眼。
楚清见弯起唇瓣,抬起本搭在徐昼肩上的手向我挥了⼀挥。
还没等我反应过来,他旁边的徐少爷也忽然停下了脚步,顺着楚清见的视线⼀同抬起头来。
拉开窗帘后,早秋的阳光有些耀眼,我不由眨了眨眼。
视线里,徐昼的皮肤白得似乎都有些透明,这便显得瞳孔更为深邃——
他正面无表情地盯着我。
我:「……」
又莫名其妙⽣气。
我把窗帘拉上。
楼下的楚清见笑得很天真,很无邪。
他又想勾身边⼈的肩膀。
面无表情的徐少爷重新看向前方,顺便狠狠扭了⼀下他的胳膊。
楚清见吃痛地收回手,继续碎碎念道,铜雀春深、金屋藏娇,徐昼啊徐昼,也该放你的金丝雀出来说会话。
徐昼冷笑⼀声,现在是秋天。
只是铜雀秋深,金屋亦可藏春。
11
中午吃了午饭之后,我又在楼上记了⼀会谱子。
这时节的阳光正好,即便窗帘只是微微拉着,也透了许多光出来。
心下⼀动,我便想着出去走⼀走。
我在这所学校待的时间并不长。
无论是因为围棋还是徐家,被特招进来的我在这里几乎没有朋友。
而我更多的时间也都是待在棋院训练或者比赛,对学校也并不熟悉。
和佣⼈说了声,她面上的神情却是有些犹豫:「小姐,你要出去吗?」
我给她指了个和徐昼相反的方向:
「我就出去走⼀走。」
早秋的天气晴朗,外面的阳光也照得⼈身心都暖洋洋的。
虽然我在学校的时间屈指可数,但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我走的这条路通往的地方是个小花园。
学校有很多地方可供休息,而这处花园靠近住宅区,来的同学便少,⼤多都是教职工。
从小路走到视野开阔的地方,眼前便豁然出现⼀片小小的湖。
湖旁边种了许多梧桐,有长得很高的,也有矮矮的,或许是新栽上的,以至于树苗旁边的泥土都翻了出来。
还没有深秋,即便是梧桐,也多是翠绿的叶子,偶尔有几片金黄的,随着秋风慢悠悠地飘下来。
周围⼀片寂静,除却叶子掉落,几乎悄无声息。
我坐在湖边的长椅上看了会湖里的鱼,突然想起来和宋启元的对局或许有方法可解,只是身边并没有带本子和笔。
四顾⼀圈,我取了根短短的木枝,便蹲下身,在泥土上开始复盘。
宋启元下棋注重「守势」,而我更喜欢速战速决。
只是围棋这件事,本身便不是⼀件能够「速战速决」的对局。
因此对我来说,宋启元实在是⼀个难缠的对手。
只是对手又岂止宋启元⼀个。
木枝在泥土里犹豫着落笔,地上的圈画就像是那天的对局⼀般,使我不由地皱起了眉。
正在我凝神复盘时,不远处忽然响起⼀道声音:
「不是说出来走走。」
说话的⼈慢悠悠地走过来,似乎在我身边弯了腰,便遮住了半边光线。
我有些不满地往旁边挪了⼀步。
但徐小少爷很自觉地也往我的方向走了⼀步,
我:……
我抬起头,首先看见的不是徐昼的脸,而是徐昼那头枫叶般的红发——
在阳光下,红发闪闪发光。
眼睛⼀下子被闪到了。
我下意识地捂住眼睛。
「怎么了。」徐昼的嗓音就响起在我的耳边。
我捂着眼睛嘀咕道:「被你的头发闪到了。」
松开手指,我眯起眼睛,看着旁边弯下腰的徐昼,问他:「陶小姐现在是喜欢红头发吗?」
听见我这句话,徐昼微微笑了笑,然后猝不及防的,伸出手指弹了⼀下我的额头。
「囡囡,少管别⼈。」
看着捂住额头的我,徐昼慢条斯理地说了句。
就在这时,又⼀道脚步声传了过来。
那⼈戴着顶鸭舌帽,正笑嘻嘻地说话:「我就说呢,徐少爷,吃完饭你走这么快做什么?」
本来安静的小花园,此刻不仅有我和徐昼,又来了个楚清见。
不知有意无意,楚清见继续笑着说道:「你看,我都没来得及和你说——」
「徐昼,珠缨要回来了。」
12
六岁那年父母去世之后,徐家开始资助我。
也是从那时候开始,「陶珠璎」这个名字频繁地出现在我的身边。
但从六岁到十六岁,她从来没有回来过,我便也从未有机会亲眼见过这位陶小姐。
和楚清见不同,徐昼并没有出国去看过陶小姐。
他们两个⼈的联系,更多的是存在于信件之中。
至于陶小姐救了徐昼⼀命的事情,徐昼没有和我提起,周围的⼈自然也心领神会。
只是无论如何,在徐昼的心中,陶小姐永远都是特殊的那⼀个。
所以在那日楚清见说出「珠缨要回来了」之后,我总觉得徐小少爷有些魂不守舍的。
但这与我到底没什么关系……
两天的休假时间转瞬即逝,我也即将前往 H 国参加三星杯。
门被敲响时,我正在收拾行李。
连续两声——
是徐昼的习惯。
「请进。」我微抬起头来,正好看见徐昼开了门,倚在门口,正淡淡地看着我。
「在收拾东西?」
徐昼开了口。
我点头。
他走过来,身上尽是线香味。
这味道虽不算重,但比起平日实在深厚许多,可见徐昼刚刚才焚过香。
按照徐昼的习惯,清晨才是最好的点香时间……而今日他却夜晚焚香。
「你衣服就带了这些?」徐昼似乎轻轻叹了口气。
「外套,衬衫,鞋子。十多天的时间,应该够了。」
听我说完,徐昼看了⼀圈,实在不满意,又将衣服都从箱子里拿出来。
我立马按住他的手:「徐昼——」
徐小少爷又是这个脾气!
在我还小的时候,他就是这样。
从头到尾,我的头发、衣服,无⼀不是他亲手扎、亲手挑的。
直到后来我必须要出去训练比赛,这种情况才好了⼀些。
可现在我已经十六岁了!我睁⼤了眼,紧紧地按住徐昼的手。
他和我对视⼀眼,那漆黑的眼眸中,突然溢出了笑意似的。
「怎么了?」
明知故问。我瞪他:「我可以自己收拾。」
闻言,徐昼冷笑⼀声:「你自己可以收拾?这穿的是什么?——⼀堆黑色灰色。还有这衣服,你看看,是秋天能穿的吗?薛小姐,你是不是秋天和春天不分了?」
我低头看了眼,默默地松开手,不服地辩解道:「春天和秋天的温度也差不多……」
只是对于徐昼而言,这话实在没什么说服力。
他干脆合上箱子,转身打开我的衣柜。
刚⼀打开衣柜,徐昼的眉头又不由地皱了起来:「这件衣服,我不是和张妈说了,给你扔掉?」
「还能穿,不用扔。」
「这件也是,什么落后的款式?」
「这件是你挑的。」
但对于徐昼来说,就算是他亲自挑的,无论从前有多新颖,如今看不上了,该嫌弃的还是会嫌弃:
「明天让张妈扔了。」
「还好着,用不着扔。」
徐昼⼀面挑衣服,⼀面道:「旁⼈见了,以为徐家养不起你,我苛待你。你不愿意扔也就算了,到时候让管家整理了⼀起捐出去。」
他这么说,我也没什么可说的,只无奈地看着徐昼挑挑选选。
这的确也不是第⼀次徐昼替我整理行李。
我干脆坐回棋盘前面,开始复盘棋局。
但本来还安静的氛围,突然被徐昼打破了。
他的声音淡淡的,没什么情绪:
「我不能陪你⼀起去了。」
听到这句话的时候,不知为何,我执棋的手微微⼀顿,本来清晰的对局思路此刻便像是突然闯入了死角,徘徊不前了。
但我本应该就知道原因。
我轻轻嗯了⼀声,将手中的棋子落下。
耳边又响起徐昼的声音:
「围巾我给你拿了,都在夹层里,H 国那边有徐家的⼈,我已经打好招呼了。不论你下棋下多久,饭总是要吃的,让那些⼈给你送去就是。」
「……嗯。」
「晚上别训练得太晚。」
「嗯。」
「比赛输赢都没什么关系。」
「嗯。」
「离宋启元远点。」
这又和宋启元有什么关系?
我抬起头,不解。
徐昼此时已叠好了衣服,正站在我的身边,这会突然见我抬起头来,有了片刻的恍惚。
他面上的笑意仍旧淡淡的,又伸手轻轻弹了⼀下我的额头,方缓缓说道:
「乖囡,早去早回。」
13
本次参加三星杯的国内选手,除了我和宋启元是⼀个棋院的,其他九⼈都是国家队的棋手。
跟随比赛的也有我们棋院的老师。
他从坐上飞机便开始念叨:
「三十二强抽签运气可不能差,小春,你去三星杯之前,烧过香没?」
我摇头。
「就知道你没有——小宋,你呢?」
宋启元也摇头。
老师无奈道:「你们俩啊,我就知道。幸好我前几天去了⼀趟寺庙,给你俩都烧了香。」
旁边国家队的谢玉田八段乐呵呵地说:
「小春和小宋也不至于运气这么差。我记得这是小春第二次参加三星杯吧?」
「对,小春是第二次参加三星杯,小宋是第⼀次。」
谢玉田看着我,点头:「小春十三岁就进了三星杯十六强,这回可是要冲击冲击冠军啊。」
但任凭谁都没有想到,这三十二强抽签的厄运,却真的发⽣在了我的身上。
「三十二强抽签,薛春五段对金俊恩九段。」
金俊恩九段,是获得过 H 国世界冠军的「老将」,他的棋风与宋启元相似,却又更上数层楼,更不用说那丰富的实战经验。
第⼀轮就抽中他,确实是整个参赛队伍都没有想到的。
老师心情复杂地拍了拍我的肩膀:
「没事,就当做积累经验了。」
「我们小春实力也不错的,说不定就创造奇迹了。」谢玉田八段缓缓说。
⼀旁的宋启元看向我,淡淡说道:
「金俊恩九段虽然棋风稳健,但也因为思虑过多,用时方面来说,他并不占优势。」
我揉了揉太阳穴,低声应道:「我会尽力的。」
抽签很⼤程度上是看运气,但比赛中发挥最⼤的却还是实力。
因此对于这个抽签结果,职业棋手基本都没有什么异议。
所以即便压力再⼤,比赛前的几晚我也照旧进行训练。
训练结束之后时间比较晚,但正如徐昼所说,这些天都有徐家的⼈给我送夜宵来。
老师已经去休息了,宋启元却是难得说道:「今天能不能让我蹭⼀下夜宵?」
我有些吃惊地看了他⼀眼,然后笑了笑:「送了很多来,我⼀个⼈也吃不掉。」
「是徐家那边派⼈送过来的吧。」
「是。」
两⼈之间⼀片沉默,忽然,宋启元又开口问道:
「可以问⼀下你是什么时候被徐家领养的吗?」
我微微愣了下,而后说:「好像是六岁。」
说到这,我顿了顿,「只是说是领养,我也不知道是不是领养……也许吧。」
小时候的记忆已经忘记很多了。
那时候拍照也并不流行,而我与父母的合照也几乎都是在围棋比赛之后,由记者采访拍下的。
说完这句话,我们两个⼈又都莫名地陷入了沉默之中,谁也没有再开口。
只是在我和宋启元去酒店楼下的路上,不知是我想多了还是怎样,周围的⼈总是向我们投来视线——
准确来说,是非常明显地看向我。
这种感觉并不好,我下意识地皱了皱眉头。
比赛的住处经常安排在这间酒店,这里的⼈也应该习以为常才对。
更何况在入住酒店的前些天,我也没有感受到自己这么受瞩目。
但很快,我就知道了原因。
送夜宵来的⼈犹豫片刻后,解释道:
「这些天,网络上的⼈因为您和金俊恩九段的对局吵翻天了。」
我困惑地看着他,有些不解,比赛尚未开始,这有什么好吵的?
「您十三岁的时候创下十六强记录,第二次来三星杯却⼀轮抽中金俊恩,H 国这边有些媒体和观众就说什么金俊恩九段胜利在望,天才棋手的拦路虎……」
「这些消息又很快传回国,这不就吵起来了?好多⼈都指望您赢了金俊恩呢。」
还没等我说什么,宋启元却面色冷淡,已先冷冷说道:
「且不说金俊恩老将的对局次数和经验,胜败乃兵家常事,就算这场比赛⼀局判负,难道就能否定薛春五段这三年间的努力吗?」
14
对于我十六年的⼈⽣来说,围棋是最重要的⼀件事。
或许可以这么说,在我被发现所谓的「围棋天赋」之后,我的⽣命中剩下的唯⼀⼀项活动便是下棋。
对局、棋谱、棋力……
小时候父母仍旧在时,模糊的记忆中,我尚且能够在⼀天重复的训练中撒娇偷懒。
等到父母双亡之后,那能够连接过去与未来的事物,便只剩下围棋而已。
我不清楚自己是否真的有这份所谓的天赋。
于我而言,或许这只是日复⼀日的积累与重复。
这种头衔,从我小时第⼀次获得奖项,到后来入段加入职业棋手,外界的褒贬便也从未有⼀日停歇过。
毕竟,也许我只能做好下棋这⼀件事吧。
离开围棋的话,我也不清楚我还能做些什么了。
学校、朋友……都是距离我很遥远的事情。
即便从小到⼤都待在棋院,有队友,有老师,⼤家也都只是专注于对局与自己的提升罢了。
所以,不管我是否想要承认,会站在我身边的——
也许就只有徐昼⼀⼈吧。
虽然直到现在,我也不清楚他对我到底是⼀种怎样的心理。
我仍旧有些害怕作为徐小少爷的徐昼。
但这份害怕中,经历了十多年的陪伴,也已有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依赖。
⼈的情感……
还真是复杂啊。
只是无论外界的声音如何,我与金俊恩九段的这场比赛,终于还是会进行下去。
老师絮絮叨叨地劝着我不要紧张,同队的前辈安慰着我放轻松。
闪光灯被格挡在对局室外,进去之前,宋启元与我擦身而过。
他低下头,声音很轻地说了⼀句:
「加油。」
我抬起眼,不知是不是外面的记者闪光灯太亮,我看见宋启元的双眸也亮晶晶的。
⼀瞬间,我有些恍惚。
对局室的门被关上,我轻轻吐出⼀口气。
金俊恩前辈来得比我晚⼀些,我站起身,与他握了握手。
「您好,请指教。」
「您好。薛春五段,少年有为,很高兴能和您对局。」
金俊恩有着九段前辈该有的风度与和蔼,以及肉眼可见的自信。
这便是世界冠军应有的底气。
而这……
也是我第⼀次拿到棋子,便向往的方向。
有过疲惫、孤独、厌倦。
但我又的确热爱这个职业。
并且,我发自内心的,想要同这些前辈⼀样,走向世界的顶端。
这⼀场无论结果如何,我都会尽全力的全力。
候场室,时间⼀分⼀秒地过去。
宋启元阖着眼,不知在想些什么。
老师扶了扶眼镜,看挂在墙上的钟表:
「每方两小时,读秒⼀分五次,现在已经快到时间了吧……」
与世界冠军金俊恩九段对局这么长时间,老师心里不知道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这⼀场对局,作为围棋界老前辈的他其实心中已有结果,就算他再如何期待那个奇迹……
不过,时间进行了这么久,或许也有可能?
「小宋,你要不要回去继续练⼀练,你的对局也快开始了。」
「在这里养养神也好。」
听见老师的话,宋启元睁开眼睛,沉默片刻后,他缓缓说道。
盯着墙上挂着的钟,他正在期待薛春的比赛结果——
这个年龄相当的「故⼈」与「对手」的比赛结果。
门便在这时忽然打开,沉寂许久的灯光⼀瞬间便将整个⼤厅点亮。
他眯了眯眼睛,看见对局室的两⼈握手鞠躬。
金俊恩九段嗪着淡淡的笑拍了拍少女的肩膀。
而他对面的那⼈,面色平和⼀如既往。
此时此刻,国内外无数双眼睛看向对局室的裁判,等着他宣判最后的结果。
15
在比赛结果出来之前,我的心情其实是很平静的。
金俊恩九段的棋力以及计算力仍旧处于世界的巅峰水平。
我在前半段时间中向他发起冲锋,不依不饶。
但这位曾经获得过世界冠军的九段前辈却也是很快就找到了我计算力的缺点之处。
所以即便在布局阶段我所执的白子曾取得暂时的领先,但中盘对局之时,金俊恩九段却连出强手,以至于我逐渐处于落后状态。
比赛结束之时,金俊恩前辈拍了拍我的肩膀,很友好地说道:「很优秀的后辈,但还要努力。」
我与他握手,鞠躬:「谢谢您的指导。」
说不落寞、不失望,当然会是假的。
即便是我,其实也会对那样渺茫的所谓奇迹,产⽣过⼀丝丝的期盼:
这是我第二次参加这样重量级的围棋比赛。
不论是老师,还是队友,在选拔我进入队伍时,他们所对我产⽣的期待……
但我却只能止步于三十二强。
而那虎视眈眈的国内外记者,饶是有鼓励之处,却也有许多对这次比赛出派队伍的质疑——
十六岁的薛春是否已有实力进行堪称世界级的围棋比赛?
作为国内已算知名的女棋手,薛春五段又是否名过其实?
事实上,从小时候学棋开始,我便⼀直面临着这样的报道与质疑。
所以我本应该迅速重新调整好状态,继续投入训练。
但这场与金俊恩九段的对局,于我而言,却也不得不说是⼀次打击。
因此,在我拿起手机时,身旁的老师犹豫片刻,抬起手阻止道:「还是先别看了。」
我愣了愣,抬起头看老师。
「毕竟才第二次,有些话不好听。」
老师摆了摆手,继续说:「你今天对局也累了,回去好好休息,以后的事以后再说。这几天小宋他们也有对弈,你想来看,就也来看看。」
他这么⼀说,我想想也就明白了。
「知道了,老师。」
但⼈总是不听劝的。
我⼀遍又⼀遍看着那些弹出来的新闻报道:
《天才小将不敌老牌猛将,三十二强首局判负!》
《十三岁三星杯十六强 十六岁天才棋手的坎坷之路》
《这⼀届三星杯 薛春没有创造奇迹》
……
报道几乎都是晚上七点出来的。
这个时间点,国内应该已经六点了。
⼀瞬间,我有些恍惚。
只是不知为何,在这时我竟突然想起来,陶小姐好像就是今天回国。
也是在想起那位陶小姐时,我下意识地划到了和徐昼的聊天页面。
其实,我和徐昼是很少聊天的。
但当我点开聊天页面的时候,我却发现,每⼀次我和徐昼的聊天,却都是由徐昼开始的。
「天冷穿衣。」
「嗯。」
「晚上少熬夜。」
「嗯。」
……
「让⼈送去的夜宵记得吃。」
「好。」
聊天时间截止在前天晚上。
徐昼对围棋没什么兴趣,也几乎不会管我比赛的事情。
有关我的训练,我的比赛,徐昼说的最多的,其实便是「输赢无所谓」。
无所谓啊。
我闭上眼睛。
手机屏幕随之熄灭。
徐小少爷心中的挂念有许多。
陶小姐便是其中⼀个。
而我心中能够想到的……
我睁开眼睛,眼前似乎便闪过那⼀版又⼀版的报道,那满屏的「薛春五段」。
阖眼,却又是徐昼、陶珠璎。
视线缓缓定在打开的行李箱上,里面是被⼈亲手整整齐齐叠好的衣服。
那⼀条还没用上的围巾,便轻轻搁在了衣服上边。
是徐昼给我拿的围巾——
朱红得如同枫叶似的颜色。
「我输了。」
我怔怔地,垂着眼,⼀滴泪便忽然打在了暗掉的手机屏幕上。
六岁父母双亡,是徐家资助我下棋、读书到现在。
但如今,心中太多杂乱的事情,以至于连我都分辨不清,自己究竟在想着⼀些什么。
日复⼀日,我又如何能下得好棋?
是我的实力还不够,也是我的心不够静。
屏幕亮起、熄灭、亮起、熄灭。
聊天界面打开、关闭、打开、关闭。
等到酒店的窗帘透出微弱的光,我在朋友圈看到了⼀张合影:
⼀场堪称盛⼤的宴会,徐、楚等家族名流聚集,楚清见亦在其中。
只是合影里,自然也会有最夺目的⼈影——
正中央的少年面如冷玉,眼睫如鸦,他的⼀只手,像往常⼀般半捻着玄阴四象,但另⼀只手,却是被身边的少女轻轻拉着。
而这少女,气质窈窕,笑靥如花,眼角⽣了颗泪痣,便又平添几分娇艳。
在看到她的第⼀眼,我便知道,她,就是陶珠璎。
那颗浅淡的泪痣,也正是陶小姐还小的时候救下徐小少爷留下的痕迹。
是我听过,却从未亲眼见过的痕迹。
16
这条朋友圈的照片是楚清见发的。
即便是在国内,这时候的时间也算是有些晚了。
除了合照以外,楚清见还配上了⼀句话:
「珠缨炫转星宿摇,花鬘斗薮龙蛇动」
陶珠璎。
少女星眸灿烂,⼈如其名。
我的视线缓缓停留在合影中的另⼀个⼈身上。
徐昼和陶小姐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了。
而他们聚会,本也就是天经地义。
这⼀晚上的时间都过得很快,恍恍惚惚外面天色完全亮起来的时候,我才发现我⼀晚上没睡觉。
手机也早就因为没了电而自动关闭。
等到老师敲了门,看见我时,吃了⼀惊:「小春,你这眼睛——你是不是熬夜复盘了?」
我心虚地摇摇头:「老师,其他⼈的对弈是不是要开始了?」
「是啊,你看看你这状态,你今天还是在房间里好好休息吧。」
老师说完了话,正要转身离开。
我犹豫片刻,还是开口拦下了老师:「对了老师……」
「怎么了?」
「这次比赛结束,我可能暂时不打算回国了。」我顿了顿,对上老师的双眼,继续说道。
还没等我说下去,不远处的老师立时转过头来,瞪⼤了眼睛连声问道:
「什么?小春,你这是什么意思?你不想回国了?什么意思?」
他摇着头,连连晃手:
「小春,不就是⼀场比赛输了吗?你可不能因为⼀场输了就垂头丧气啊。」
「你看看棋院的老师培养你那么久,多少心血啊,你、你怎么能说不想回国就不回国呢?」
听着老师越说越远,我无奈地笑了笑,打断他道:
「老师,你想到哪去了?之前棋院外派培训的时候,棋院说我年纪小,总不舍得让我出来。」
「但这次的比赛,也算是给了我⼀个教训。老师,我总不能⼀直当温室里的花。」
老师叹了口气,看着我说道:
「小春,你这么说,我也明白你意思。但是,毕竟你身边没什么⼈,你⼀个⼈留在外面,又没⼈陪着,棋院的老师们也不放心啊。」
他继续道:
「你十六了,其实也不小了,但我们都是看着你长⼤的,总觉得你还是个孩子,想把你放在身边再教导几年。」
说到这儿,老师像是想起了什么:
「你还记不记得你留在北城升段那年?那时候事情多,你才多⼤,还走丢了,把我们⼀群⼈吓得,差点没广播——」
他这么⼀说,我也想起来了。
升段的那⼀年我才十⼀岁,也不知因为什么事,竟在比赛场地迷了方向。
但我也知道自己走丢了方向,便只是乖乖地在隔壁小卖铺等着。
然而那天下了雨,来来往往的⼈又多,却是等到了第二天早上,才有⼈找到我。
那⼈说什么「你就是徐氏集团贴的广告里找的小姑娘吧?怎么走丢了?」
而隔壁小卖铺的店长没装电视机,听了此言却是⼀脸蒙圈。
当然,傻了的⼈也包括我。
是,我走丢的那个晚上,的确没广播——
但徐氏集团几乎在每段插播的广告里都贴上了我的照片。
而这也就意味着,那两天,几乎每家⼈家只要打开电视机,就能够看见我的照片,以及寻⼈启事。
至此,十⼀岁的我,第⼀次因为围棋比赛以外的事情火了。
17
最后是徐昼在小卖铺找到的我。
那时候的我正在和店长下棋,店长愁眉不展地看着棋局吐槽:
「不应该啊,⼈家说我的棋艺能算得上职业呢,小姑娘,你年纪轻轻,这么厉害的么?」
而徐昼站在店门口,面无表情地喊了声我的名字:
「薛春。」
再后来我才知道,从南城到北城,徐昼几乎是连夜坐了私⼈飞机过来。
只是怎么会有⼈⼀直不长⼤呢?
这⼀天傍晚,我收到徐昼的消息:
「让⼈把新闻撤掉了,别想太多。」
我想说「已经看到了」,又想说「不用麻烦」,最后却是删删减减,只留了个「嗯」。
在这天,隐隐约约中,我好像就是在等着这条消息,但是当我真正看到时,心中却又毫无波澜。
或许是不想等了,也或许是来得太晚了。
这⼀届的三星杯,十六岁的宋启元不负众望进入了十六强的比赛。
而十六强的棋手里,国内队伍与 H 国几乎是五五开,相反,本届的 R 国选手状态低迷,只有⼀位七段棋手闯进十六强。
在没有比赛的日子里,我便是在各场对局的门口,通过屏幕研究了对弈过程。
只是令⼈意想不到的,经过十多天的对局,本届三星杯的夺冠棋手,却正是 R 国剩下的最后⼀位七段棋手——
二十⼀岁的丰臣莲七段。
「到二十⼀岁的时候,我们也会有拿到冠军的可能吗?」
看着丰臣莲七段领奖的时候,身旁的宋启元忽然转头问我。
他的眼下有浅浅的乌青,或许是因为这几天没有睡好。
这届的三星杯,宋启元虽然闯进了十六强,却也败于丰臣莲手下。
我思考了⼀会,认真说道:「那我们要努力了。」
⼀局对弈的赢家永远只有⼀个。
就像是⼀场比赛的冠军永远也只有⼀个⼀样。
对于我和宋启元而言,争夺冠军之前,我们是队友,而争夺冠军时,我们便成为了对手。
在围棋的道路上,冠军永远都是孤独的。
「对了,听老师说,你这段时间打算留在 H 国学习?」
「我想在这里的各个棋院看⼀看,他们的棋风和国内的有些不同。」
面对宋启元的提问,我如实相告。
他若有所思地看着我,半晌,问道:「你⼀个⼈可以吗?」
我有些困惑,但还是点了点头。
「徐家知道吗?」宋启元移开视线。
「我发过消息,但……回去之后,老师应该会和徐家联系的吧。」我说话的语气有些犹豫。
前几天给徐昼发过「嗯」之后,我又添了⼀条消息:
「暂时会留在这里训练。」
徐昼没有回我,但我想他应该是已经看到了。
只是说实话,老师的记性其实不太好,也不知道回国之后,老师会不会记得。
但……
即便是在国内的时候,我也会经常在各个市的棋院训练。
徐昼应该也习惯了吧。
留在 H 国的日子,其实和在国内差不多。
我平时住在⼀处寺庙中,来往于各个棋院,与许多 H 国的棋手都进行了对弈。
这次的三星杯冠军丰臣莲九段也暂时留在了 H 国。
他闲暇时会指点我⼀二。
只是毕竟语言不通,沟通上也并不轻松。
这种不轻松,不仅仅是在围棋的学习上,也是在⽣活上。
但幸好,寺庙清闲,我独住厢房,免去不少烦恼。
在这种日复⼀日的平淡的⽣活中,⼀日,主持忽然敲响了我的房门。
他握着手机,有些无奈的模样。
我用并不熟练的 H 语问他:「⼤师,请问有事吗?」
「老师的来电。」主持将手机递给我。
我有些困惑地接过手机,耳边立时传来了老师的声音:
「小春?」
「老师,我在。」
「你留在 H 国的事情,和徐家说了吗?」
老师的语气很焦急,他无奈地叹了口气,继续说:「这两天,徐家不知道给棋院打了多少个电话,徐家那个徐昼,还来了趟棋院,几乎要和领导吵架。」
听到这句话,我下意识地皱眉:「我和徐昼说过我暂时留在这里训练。」
至于……吵架?
我完全想象不出来徐昼是怎么吵架的。
18
「还有啊,小春,你的手机是怎么回事?」
老师继续问道。
「手机?」我微微愣了愣。
他无奈地解释:「你手机这两天都打不通,你自己没有发现吗?」
当听到老师这么说的时候,我才想起来,这些天忙着练习以及复盘棋局,我已经很久没有看手机了。
身上没有带着手机,而手机,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没电自动关机了。
「这几天忙着练习,⼀直没怎么看手机。」我歉疚地说道,「抱歉老师。」
「我也想到这点了。幸好你之前告诉了我你住的寺庙,我这才打通了主持的电话。」
老师叮嘱,「你回去之后把手机充上电,和徐家联系⼀下。别让徐昼在棋院……」
他犹豫了⼀下,还是吐出了两个字来:
「发疯。」
我把手机充上电之后,手机屏幕上顿时跳出数条短信和未接电话——
老师的、宋启元的……
其中,来自徐昼的消息其实并不多:
「最近在哪里训练。」
「我去接你?」
「你不在南城?」
「回消息。」
我点开聊天框,⼀句⼀句地看完之后,回答道:
「还在 H 国,手机没有电了,所以没看到消息。」
在这句话发出去的瞬间,聊天框的上方闪烁起「对方正在输入中……」⼀行字。
但我等了好⼀会,直到这行字消失,聊天页面上都没有出现徐昼的回复。
于是我仍旧去记棋谱。
身边没有棋院老师的情况下,需要我自己更专注努力才行。
只是我没想到,没有回复我消息的徐小少爷,却在第二天,就出现在了我的面前。
⼀⼤早,我刚刚穿好外套,便听见厢房的门被敲响。
打开门⼀看,站在门口的不是主持,而是——
徐昼。
天气由冷变暖,他的外套却只是⼀件轻薄的亚麻色褂子。
枫叶般的红色逐渐褪去以后,徐昼身上这唯⼀明艳的色彩,便也跟随着⼀同消失了。
他似乎清瘦了不少。
看着面前的徐昼,我的脑海中突然冒出了这个想法。
「徐昼,你怎么来了。」我下意识地问道。
他静静地看着我,眼眸淡淡。
「瘦了,寺庙的吃不惯,为什么不让徐家的⼈送饭过来。」
没有回答我。
我摇了摇头,侧过身,让他进房间:「外面冷。」
他只是垂着眼眸不说话,半晌,才缓缓道:「既然知道外面冷,那为什么不回去?」
为什么不回去?
在我听到这句话发愣的时候,徐昼重又看向我。
他的瞳孔其实并不深邃,于是看⼈时,便总显得淡淡的。
「你在 H 国待得也够久了,和我回去。」
徐昼的语气⼀如既往,平和而淡漠。
这是他坚定了某件事的时候常用的语气。
我回过神来,在这种安静的氛围中沉默了会儿,才轻声说:「我暂时先不回去。」
说到这,我抬起头,困惑地看向他:「我之前就和你说过,我会暂时留在这里训练。」
「这里?」徐昼加重了这两个字,有些似笑非笑的模样,「国内哪里不能让你训练?你需要 H 国的什么棋手,我帮你请回去。」
我喊了声徐昼的名字,打断他。
「我留在这里,只是为了安心训练。」
话音刚落,少年的面容上,如远山般的眉不由自主地拧在了⼀起。
而那淡淡的,含着些讽刺的笑意,也终于慢慢地消失。
徐昼的视线轻飘飘地落在我的身上,他声音不急不缓,让我忽然想起六岁时第⼀次见到他的时候:
「乖囡,你再考虑考虑。」
19
徐昼这些天便也住在了寺庙的厢房里。
有时候我起了床开门,便能看见玉琢般的少年坐在树下,持着手串念经文。
这种情形,难免会让我想到在徐家的时候——
闲暇时,我练棋,他便坐在⼀旁看书。
只是这样的相处,随着徐昼需要承担的事情越来越多,我的训练越来越频繁,便也就越来越少了。
从小到⼤,徐昼虽性情古怪,但对我发脾气的次数,屈指可数。
第⼀次是我升入职业段在北城走丢那天。
第二次……
「你真的不回去?」
徐昼站起身来,微微低下头时,我见到他眼下不知何时⽣出的淡淡青色。
他说这话的时候,声音低了很多,隐隐藏着怒意。
我沉默片刻,张了张嘴,说道:「我还有很多没有学到的。」
「我和你说过,你想要哪位棋手,我必定会给你请回去。」
徐昼半阖了眼,手中捏着的手串缓缓转了⼀周后,复又停下。
与徐昼相处许久,我能够听出他的语气,已在竭力忍着怒火。
只是我实在不知道徐昼为什么要⽣气。
我在国内时也需要训练,徐昼虽然会有不满,但也不至于发这么⼤的火。
除此以外,H 国与国内距离很近,若有什么事我得回去,也很方便。
只是……有什么事非需要我回去呢?
我留在 H 国的日子,学到了许多与国内不同的培养棋力的方法。
而待在寺庙时,我的心也格外平静。
更何况……
在这段时间里,不知为何,我很不想回去。
不想看见认识的⼈,也不想看见……徐昼。
我叹了口气,斟酌着开口:
「我不想给你,给徐家添麻烦。我在这里反而很方便,如果有什么事,我会和你说的。」
我说得缓慢,徐昼听了,却蓦地嗤笑出声。
他⼀下子松了眉头,神色有些讽刺地望向我:
「不想给我,给徐家添麻烦?薛春,你从六岁来徐家,什么麻烦没有添过?」
「你⽣病是谁照顾你,你⽣气是谁哄你,你练习忘了吃饭是谁⼀直记着?」
「日日夜夜,岁岁年年,薛春,是我亲眼见着你长⼤,你现在和我说,不想给我和徐家添麻烦,你倒是说说,这过去的十多年,该怎么划清?」
说着说着,他的声音便也渐渐提高,因为说得急,甚至连苍白的脸上都显了血色。
⽣病是徐昼照顾我。
⽣气是徐昼哄我。
忘了吃饭,也是徐昼⼀直让⼈提醒着。
我已经给徐昼和徐家添了很多麻烦。
不止此时此刻。
而是从六岁那年来到徐家开始,我就⼀直在添麻烦。
即便我努力让自己在徐家当个隐形⼈……
想到这里,我脑中忽然⼀片空白,恍惚之间,我张了张嘴,只是那句「对不起」,我似乎说不出口,也不敢说出口——
对徐昼来说,这只会火上浇油。
所以其实只要我答应回去就好了。
但是。
但是……
为什么我就是这么不想回去?
模模糊糊的,我似乎知道不想回去的原因之⼀。
徐昼忍着怒气的声音,又在我的耳畔响起:
「薛春,你到底因为什么在赌气?你有什么不开心,什么不满意……你待在这里,你觉得我能放心?还是……」
他顿了顿,讽刺般地开口,「还是你觉得你长⼤了,翅膀硬了,可以飞走了。」
我抬起头看他,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只定定地说道:「我是⼈,我没有翅膀。」
他捏着珠子的手指紧了又紧。
「而且,你为什么不放心?」我反问。
「薛……」徐昼的眼角,微微泛了红。
但我已经打断他,几乎是下意识地,继续问道:
「徐昼,你的这⼀局父女游戏,想要玩到什么时候?」
20
这⼀场父女游戏,始于我和徐昼的六岁。
由⼀位似乎是被宠坏了的小少爷说出口的游戏,却在所有⼈的沉默中,延续了十年的时间。
在小时候,或许徐昼仅仅将我看作所谓「玩伴」「宠物」「玩具」。
但长⼤之后的徐昼,却又是将我当成什么呢?
像玩笑般的「女儿」,任何⼈都觉得荒唐,但绝没有⼈先去戳穿这场骗局。
以⼀种极其尴尬的身份陪伴在徐昼身边的我,竟然也就这样慢慢地习惯。
当我不去思考这场游戏的开始以及准则,我便似乎就能心安理得地留在徐家,留在徐昼身边。
所以无论是我,还是徐昼,都默契地不去主动提及。
但今天、现在,连我自己都没有想明白,我竟然就这样下意识地脱口而出。
是我的错——
我颤抖着睫毛,抬起眼来,看见徐昼完全冷下的神色。
此时此刻,徐昼的眼中便只有我的身影。
他就这样静静地看着我,面若冰霜。
在这样沉寂的氛围中,我终于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些什么。
我张了张嘴,喉咙⼀阵酸涩。
而站在我身前的徐昼,也微动了动唇瓣,但他到底什么也没说,只是原本垂在身侧的手臂忽然抬了起来。
就在他手指即将触碰到我的时候,我下意识往后退了⼀步。
「薛……」
「所以,为什么要来。」
我呢喃着说出这句话。
这句话落地之时,徐昼的手彻底僵在了半空中。
而我……
却连抬头看他的勇气也没有。
「我在这里练习得好好的,你为什么要过来,为什么非要我回去?」
半晌,徐昼的声音如风⼀般轻缓地响起,只是透着我从未听过的无能为力:
「乖囡,和我回家吧。」
就像小时候⽣病时⼀样。
徐昼在哄我。
他又把我当小孩子了。
可是,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从失去父母那⼀年开始,我就不敢再做小孩子。
我的整个世界,便只剩下围棋。
剩下……
剩下徐昼。
似乎有声音在不断地动摇着我,和徐昼回去吧。
回去吧。
回到徐昼的身边。
心神恍惚之间,我却突然想起判负的那天晚上。
那充斥着失望、怀疑、甚至辱骂的新闻。
那⼀整夜未熄的灯光。
那条拥有主角的朋友圈。
「那是徐家。」在这样的恍惚中,我听见自己如此说道。
门被打开、关上。
我几乎是逃⼀般地离开了房间。
太任性了,薛春。我这么对自己说。
但我又觉得自己并未做错。
黄昏落下,夜幕降临,灯光便也⼀盏接着⼀盏亮起。
而在这冬转春之际,樱花已于夜晚悄然绽放。
这里是寺庙,离市区有些距离,所以连⼈声都隔得很远。
万家灯火,此处并非我故乡。
但我的故乡,到底是千里之外的南城,还是回忆中失去父母的北城呢?
花瓣坠落,我的脚步慢慢放缓。
只是不知何时,与花瓣⼀同落下的,变成了⼀滴接着⼀滴的雨水。
刚开始,我还以为自己哭了,但很快头发也渐渐地湿了,我这才清醒过来。
在这场雨中,我或许真的哭了,但也或许……只是雨珠。
H 国如今仍旧保留着电话亭。
我有些气喘吁吁地跑进红色的电话亭,雨水从头发⼀直滴进衣服之中。
玻璃面上,少女眼眶泛红、神情狼狈。
「好像⼀只落汤鸡。」
看着玻璃中的⼈,我弯了弯眼,忽然笑出声来。
好狼狈啊。
薛春。
十⼀岁在北城走丢的薛春,心无旁骛地和小卖铺的店主下棋。
十六岁在 H 国淋成落汤鸡的薛春,狼狈地掏出口袋中的硬币想要拨通电话,却发现电话亭只能刷卡。
而电话亭外,雨声逐渐变⼤,于是黑夜、樱花,都统统被雨水所吞没。
至此,整个世界便似乎只剩下⼀个我,⼀个孤零零站在电话亭内的我。
手上湿漉漉,硬币湿漉漉。
这种难言的、不该出现的委屈袭上心头,我吸了吸鼻子,眼泪却已经掉了下来。
所以为什么要和徐昼⽣气?
所以为什么没有控制好自己的情绪?
电话亭内,我⼀边哭,⼀边用硬币当围棋下。
不知过去了多久,就在雨声都快与世界融为⼀体的时候,电话亭的玻璃上,倒映出⼀道模模糊糊的身影。
我捏着硬币,怔怔地抬起头——
红樱如流萤,坠入夜色的湖水。
而电话亭外,那⼈撑着竹伞,亭亭风致,扶松映雪。
21
电话亭外,细雨如梭,就连少年的眉眼都变得有些模糊,
远山细流,黛柳烟云。
盈盈之间,他握着竹伞的手指纤细如玉,因为用了力,便显露出浅浅的筋骨来。
不知是他和我没有说话,还是玻璃的隔音很好。
在这片叶落无声的氛围中,我直起身,紧紧捏住了手中的硬币。
头发上的水珠滴落下来,于是我的脸颊便显得越发滚烫。
或许是因为温度,或许是因为这么⼤了还发脾气。
即便迟钝如我,也感受到了这种诡异的气氛。
我张了张嘴,正抬了头要说话。
隔着⼀道玻璃的徐昼,便在这时忽然又上前了⼀步。
他⼀手支着竹伞,⼀手拉住了电话亭的把手,正要进来。
也不知是怎么想的,我慌忙拉住亭内的把手。
但徐昼毕竟力气⼤些,门便还是露出了⼀道缝隙。
「……」他的视线先是停在我拉着把手的手上,而后又定在我的脸上。
半晌,徐昼轻轻叹了口气:
「既然在电话亭,为什么不打个电话回寺庙,这里我没你熟,你看现在多晚了。」
听到他这么说,我的脸便⼀下子红了起来,支支吾吾地说:「电话亭要卡。」
「我只有硬币。」
我松开拉着门的手,而后摊开,露出手掌心的硬币。
徐昼本神情淡淡,此刻听见我的话,却是不由弯了弯唇。
他也向着我摊开手掌。
我愣了愣,看看自己手心的硬币,又看看他,随后将这些硬币都放在了徐昼的手心上。
但就在我的手指刚刚触碰到他的手掌时,徐昼忽然便收起了手指。
这样⼀来……
硬币,包括我的手指,便全都在徐昼的手心里了。
我惊地抬眼看他,下意识地喊了声徐昼。
徐昼仍旧静静地撑着伞,⼀动不动地看着我——
徐昼的手好冰。
不管是手指,还是手掌心。
我立时反应过来,想要收回手。
但徐昼已经紧紧地握住了我的手。
看着我,他慢慢开口说道:「今天是你的⽣日。」
「什么?」
「已经过了零点了。」
「明明——」
我看了⼀眼外边。
雨仍旧在下,天色深沉。
「三月六日惊蛰,是你的⽣日。」
伴着雨声,徐昼的声音宛若叹息:
「⽣日快乐,囡囡。」
在这⼀刻,我突然觉得徐昼的手掌好热。
几乎滚烫。
我缩了缩手指,有些茫然地看着他。
徐昼手腕那冰凉的玄阴四象,随着他的动作,微微垂落在了我的手背上。
明明是冰凉的……
我的心,却跳动得从未有过的快。
耳边,雨声依旧。
握着我手的徐昼,突然稍⼀用力,我整个⼈便往前跌了几步,几乎要扑倒在他的怀里。
徐昼的怀中,是淡淡的线香味。
还有……
若有似无的清澈的雨水和樱花的味道。
竹伞的伞面,向着我的方向侧了侧。
我低着头,茫然而不知所措。
「把硬币给我的话,就帮你实现⽣日愿望。」
看不清神色的徐昼,声音轻轻地响起。
我动了动手指。
他仍旧握得很紧。
「乖囡,想⼀想⽣日愿望。」
雨水啊雨水,在视线中坠落。
我望见⼀地散落的红樱。
如果没有下雨,樱花尚在枝头。
但,没有如果。
「我想留在这里……⼀段时间。」
我听见了自己的声音。
而徐昼,只是在沉默片刻后,缓缓松开了本握住我的手指。
我没有抬头,我没有看徐昼。
而徐昼呢?
他有没有看我?
「……好。」
最后,他的应答,融于雨声。
22
三年时间,从 H 国到 R 国,徐昼没有再来看过我,而我除了比赛,也基本没有回过国。
我与他的联系,似乎便只剩下聊天页面中,每日徐昼发来的天气。
晴天、雨天、雪天……
那⼀晚我的⽣日愿望,他的确实现了。
但我和徐昼,三年间,就像是看不见的结⼀样,谁也没有去解开,便也不会相见。
第二年的时候,宋启元也决定出国,和我⼀起进行训练。
对于围棋,各国的训练手法都并不⼀样。
比如 R 国注重守拙,是很适合我的补牢之法,但对宋启元而言就作用不⼤。
于是宋启元便也就提前回了国。
而在我过完十九岁的⽣日时,我击败了春兰杯的第⼀、二轮比赛的对手,成功晋级八强战——
春兰杯的八强战会在今年十⼀月举行。
由此,九月份的时候,我决定结束国外的训练,回到国内。
回国的事情我是在坐上飞机之前同徐昼和老师说了声。
等到下飞机的时候,我有些吃力地拎着行李箱,⼀抬头,便瞧见熟悉的⼈影。
「你应该提前说的。」
说话的⼈向我走过来,他有些气喘吁吁的样子。
我愣了愣,笑了下:「我可以自己回去的。」
宋启元已弯下腰,接过我手中的箱子。
只是半年多没有见他,宋启元却仍变化很多。
学围棋的⼈常年待在室内,很少阳光照射,便也有些缺乏运动。
但宋启元虽皮肤白皙,但身形却很是高⼤。
而他那小时候便格外俊挺的五官,现如今显得更为轮廓鲜明,这便会使得宋启元看⼈时,给⼈⼀种极为深邃专注的感觉。
只是宋启元常常不苟言笑。
「正好顺路。」
他拉着箱子,转头看我,「走吧,车停在外面。」
这么近的距离,我这时才发现他的额间有细细的汗珠。
现在虽已过了酷暑,但天气依旧炎热,宋启元却是穿了件西装。
「你刚在附近比赛?」看着他穿的西装,我下意识问道。
宋启元走在前面,嗯了⼀声:「友谊赛。」
我低头看了眼手表,现在是下午三点。
下午三点……即便是友谊赛,比赛进程应该也没结束吧?
「结束了么?」
「……」宋启元没有回答我这个问题,他反问道,「这次打算在国内待多久?」
我想了想,说:「暂时不会出去了。」
两⼈穿过⼈群,谁也没说话。
等到上车的时候,宋启元将行李箱放好,又缓缓说道:「你上次匆匆回来比赛,又去了 R 国。」
宋启元说的上次比赛,便是三月份春兰杯比赛的时间。
「和丰臣前辈约好了。」我回忆了⼀下,有些无奈地笑着说,「他是个很严格的老师。」
这三年里,我在 H 国和丰臣莲九段相识,后来受他之邀,我又前往 R 国进行学习。
不得不说,丰臣莲九段看上去文文弱弱,棋风却很是凌厉,在这⼀年多的时间里,教会了我许多。
宋启元正要说什么的时候,我的手机铃声忽然便响了起来。
手机屏幕上跳动着「徐昼」两个字。
我犹豫片刻,还是按下了接听键。
「喂——」我还没说完,手机那边徐昼便开了口:
「我让司机去接你,你⼈呢。」
除了徐昼的声音,我似乎还听见了隐隐的音乐声和说话声。
我愣了⼀下,看了眼坐在前面开车的宋启元。
宋启元却也在这时抬起头,正好与后视镜中的我对视。
「宋启元来接我了,我先回⼀趟棋院。」
我缓缓解释道。
手机那头徐昼沉默了⼀会,而后重复了⼀遍:「宋启元?」
「嗯。」
「那你等会直接回……」
徐昼的话没说完,那头的声音突然喧闹起来。
本来还是若有似无的说话声,此刻便很清晰地在手机里响起。
「看来是我们的天才棋手回来了,徐小少爷,让她来⼀趟呗?」
「就是啊,我还没近距离见过这么有名的⼈呢,阿昼,你把她喊过来呗。」
看样子是有⼀堆⼈围在徐昼的身边。
他们也不知道是在哪里。
我微微地皱了皱眉,忽然又听见⼀道女声:
「阿昼,总听清见说起小春,她这么久没回来,⼀个⼈回家多无聊啊,把她喊过来⼀起玩吧。」
是陶珠璎。
就像是三年前,看见朋友圈的照片,我⼀眼便知道是她⼀样。
当听到这个声音,听到如此亲昵的「阿昼」和「清见」,我脑海中能想到的⼈,也就只有陶小姐。
耳边,徐昼似乎是无奈地轻笑了⼀声,而后他淡淡说道:
「也都是徐家认识的⼈,你来⼀趟见见也好。」
「我……」我皱着眉,犹豫,想要拒绝。
但刚才的那声「阿昼」和「小春」,又忽然响起似的。
于是,我突然很想去见⼀见她。
见⼀见……
这位陶小姐。
「是徐昼吗?」
见我挂了电话,前面的宋启元问道。
我点头:「等会司机去棋院接我。」
顿了顿,我念出徐昼刚刚报出来的地点:「叫地心引力。」
宋启元蹙眉,似乎是想了想。
半晌,他有些困惑地说道:「地心引力,好像是⼀家酒吧的名字。」
「酒吧?」
「之前听有的前辈提过。」他迟疑,「你真的要去吗?」
宋启元的问题,让我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半晌,我垂着头,小声道:「就去看⼀看。」
23
地心引力这家酒吧的氛围很好,包厢也很隔音,我走在过道中,基本听不到什么声音。
但这毕竟是⼀家酒吧。
这算是我第⼀次进酒吧。
服务⽣领着我走到包厢门口,他轻轻敲了敲门,转头对我说道:「薛小姐,就是这间。」
我点头,说了声谢谢,正要推开门进去,服务⽣突然拦住我。
这个看上去和我年纪差不多⼤的年轻⼈,有些不好意思地说:
「薛小姐,我算是您的粉丝,您在国外那么久,没想到今天回国了……」
他有些语无伦次的,从口袋里掏出笔来。
「薛春七段,您看能给我签个名吗?」
他问我的时候很紧张,我缓缓笑了⼀下,说可以,接过笔。
服务⽣忙把工作服解开,露出里面的白 T 恤:
「可以签在衣服上吗?正好我穿了白色短袖!」
「请问您叫……」
他忙说出自己名字。
我刚在他的衣服上签完名,包厢门便被打开了。
⼀瞬间,包厢内璀璨的灯光直射门外,几乎要晃了我的眼睛。
我有些不适地眯了眯眼睛,服务⽣道了谢,已经转身离开。
站在包厢门口的⼈,已经声音清亮地说道:
「我说怎么耽误了呢,薛春七段在给⼈签名呢!」
不知为何,这话听着便让⼈感觉不太舒服。
但我掀开眼,却是看见楚清见站在我的面前——
和三年前⼀样,他似乎没有变。
只是长得更高了。
他盯着我,面上露出戏谑的笑来。
我看向他:「你可以直接叫我薛春。」
「这三年薛春七段好像没怎么参加比赛,不会是因为三年前的三星杯吧?」
楚清见个子很高,和我说话的时候,他微微弯下了腰,笑眯眯地说道,
「不就⼀场比赛吗?我们的天才少女可别给自己太⼤压力。」
他好像在针对我——
不知道是我想多了,还是楚清见的确是这个意思。
但楚清见为什么要针对我呢?
就在我想开口的时候,包厢里却已经有道声音响起道:
「清见,怎么和小春站在门外说话,快进来。」
这就是手机里,响起在徐昼身边的那道声音。
是陶小姐。
在听到这声音时,楚清见直起身,转头轻快地应道:「好。」
说着,他⼀手拉着我进去,又笑嘻嘻地提高了音量:「我们未来的世界围棋冠军来咯。」
顿时,整个包厢都是起哄的声音。
有男有女。
面前灯光灿烂,五颜六色,实在看得⼈眼花缭乱。
我立时抽出手,冷下声说道:「楚清见,你没必要怎么说。」
或许是我的语气的确很严肃,包厢里的氛围⼀下子有些僵。
有男⽣先皱了眉开口:「清见不就是开了个玩笑,真把自己当⼀回事了?」
旁边的⼈拉住他,低声:「好歹是徐家的。」
「什么徐家的,不就是徐家资助的学⽣,把自己当成什么⼈了。」
男⽣冷哼⼀声。
楚清见倒是没有⽣气,他仍旧那副笑眯眯的样子。
因为灯光太亮,眼前的⼀切似乎都有些模糊了。
而在这群⼈中,我没有看见徐昼的身影。
我下意识往后退了⼀步。
「清见,有些玩笑就不应该开。你们也是,小春好歹也是和阿昼⼀起长⼤的……」
就在这时,⼈群中忽然走出⼀道身影。
她身形娉婷,语调微微上扬,显得婉转动听。
「阿昼刚刚出去接电话了,要是让他听到——」
周围的⼈虽笑着说:「徐昼从来都是最好脾气的。」
「徐昼什么脾气,我们不知道,珠缨肯定知道。」
于是氛围便又缓和起来。
几乎站在⼈群中央的少女,便在这样的氛围中,微笑着看向我。
「珠缨炫转星宿摇,花鬘斗薮龙蛇动」
当看到她的第⼀眼,记忆中的这句诗重又苏醒。
娇艳如花,璀璨似星。
三年前楚清见那条朋友圈附上的诗句,的确与陶小姐很是相配。
我的视线不由地落在了少女的眼角。
在那里,有⼀颗淡淡的泪痣——
这便是陶小姐与徐昼的牵绊。
「小春,你好,我是陶珠璎。」
身前,她向我走近,伸出手。
盈盈如玉的手指,在灯下呈着暖意。
说着,陶珠璎歪了歪头,笑意浅浅:「我经常听清见提起你,你应该也知道我吧。」
我当然知道你。
我伸出手:「你好,陶小姐。」
陶珠璎听到这个称呼,扑哧⼀声,笑得更深:
「小春,你叫得也太客气了,就和阿昼他们叫我⼀样,你叫我珠缨就行。」
她亲昵地拉住我的手,凑到我的耳边,小声说:
「阿昼他出去接电话了,你别害羞,这里都是熟⼈。」
陶小姐的这种行为其实很体贴,无论放在哪里,都没有什么错处。
但我却只觉得格格不入。
我想说,这些都是你们的熟⼈,却都不是我的。
我的熟⼈,是老师,是宋启元,是棋院的前后辈。
就像是突然闯入了异世界⼀样,我沉默地笑了笑,没有说话。
包厢的聚会重新开始,嬉笑声在这个灯光璀璨的世界重又响起。
有⼈在唱歌,有⼈端着酒笑着在说些什么。
似乎是为了安抚我,陶珠璎⼀直坐在我的身边。
或许也是因为这点,周围⼈的视线总是若有似无地向着我们的方向看来。
而我的话也⼀向不多,意识到这点后,陶珠璎便与旁边的楚清见聊天更多。
在和陶珠璎聊天的时候,楚清见的笑容便越发灿烂。
他突然想起什么,问道:「珠缨,要不要喝点什么?」
陶珠璎点点头,又笑着说:「你知道我……」
「知道,你不能喝酒。」
他站起身来,向着吧台走去。
像这种 VIP 包厢,是都有私⼈吧台的。
我坐在沙发上,有些昏昏欲睡。
坐飞机的时候我虽然补了会觉,但时间不久,此时周围声音吵闹,不知为何,我却反而犯困起来。
「阿昼还没回来。」坐在我身边的陶珠璎忽然开了口。
我掀了掀眼睫,点点头。
「你们是不是很久没见了?」
陶珠璎微微笑着,很温柔地问道。
「嗯。」
自从三年前他从 H 国回国,即便我有时候会回国参加比赛,但我们也已经很久没有见过面了。
我的时间匆匆,参加完比赛便又离开,而徐昼事务繁忙,学业与徐家的⽣意他都需要兼顾。
⼀时间,我竟也忘了我和徐昼已多久没见过面。
想到这,我有些清醒过来,我低头看了眼时间。
时间已经不早了。
徐昼还没回来……
我抬起眼,刚想说我先回去了,楚清见却已经端了两杯饮料过来。
他将⼀杯递给陶珠璎:「鲜榨的。」
又将另⼀杯递给我,笑着说道:
「小春,不会不给面子吧?刚才不好意思,你⼤⼈有⼤量,就原谅我。」
楚清见递过来的饮料颜色鲜亮,看着很好看。
我有些犹豫:「我平常不怎么喝饮料。」
「看来还没原谅我。」楚清见叹了口气。
旁边的陶珠璎抿着唇笑:
「这家的味道还不错的,小春,你可以试试看。而且……清见也没什么坏心思的,你就原谅他吧。」
楚清见附和:「就是啊,原谅我吧。」
他⼀面说着,⼀面将饮料塞到我的手中:「你尝尝看。」
我低头看了看饮料,只能小口地喝了口——
是甜的。
有樱桃和苏打水的味道。
味道的确还可以,只是不知为什么,我喝了几口,却有些晕乎乎的感觉。
楚清见看我喝了,他笑了声,拉起坐在旁边的陶珠璎:
「珠缨,你别坐在这了,多无聊,和我去跳舞。」
陶珠璎看了看我,又看向楚清见:「我最近养着脚踝呢。」
楚清见眨了眨眼:「那就去唱歌,走吧,珠缨。」
「那小春,我去唱歌,你要不要⼀起?」陶珠璎无奈,她微微侧过头,轻声问我。
眼前有些恍惚,我摇了摇头,连声音都有些低了:「不了,我……我就回去了。」
说着,陶小姐似乎便起了身,和楚清见⼀同走了。
而我的视线里,她和楚清见的背影都渐渐模糊,我努力睁⼤眼睛,但却并没有变清晰多少。
我是……
近视了吗?
脑子里⼀团乱。
24
徐昼接完电话,看了⼀下时间,才发现已经过去快⼀个小时。
旁边的秘书这才走上前,接过徐昼手上的文件。
「司机把囡囡接过来了吧。」徐昼摘下眼镜,捏了捏鼻子,微阖着眼说道。
「是,薛小姐半个小时前就到了,正在包厢呢。」
秘书点头。
「半个小时前?」徐昼下意识皱了眉,他看了眼秘书,「怎么不提醒我。」
「这……」
听见徐昼的话,秘书有些茫然。
明明小少爷最讨厌在工作的时候有别⼈打扰他……
在来到徐氏集团的这位继承⼈身边时,秘书已经有许多年的经验。
他并没有因为徐昼的年轻而轻视他。
而事实也是如此。
表面上温和如玉的继承⼈,私底下更多表现出来的,却是⼀种厌烦到极致的感觉。
他总是给⼈淡淡的感觉,什么也不关心,什么也不上心。
那是⼀种与世隔绝的疏离。
虽然这么说有些奇怪,但即便是在很重要的陶小姐身边时,小少爷似乎也从未放松过。
而薛春……
秘书是没有接触过这位自小便养在徐家的小姑娘的。
他是在两年前来到徐昼身边。
而在这两年间,徐昼好像也没有提起过薛春。
⼀位是⼤集团的少年继承⼈,⼀位是有望冲击世界冠军的天才棋手。
或许有些年少的情谊,但……
这两个⼈怎么听都不像是⼀个世界的。
所以虽然秘书也听徐家别墅的管家说过徐昼和这位薛小姐的游戏,当听到「乖囡」「囡囡」时,他也并没有觉得薛小姐对于徐昼有多么重要。
但现如今,察觉出徐昼语气不对的秘书,却觉得自己从前是猜得有些不对。
至于是哪里不对,⼀时间他也说不上来。
索性这次的徐小少爷并没有多说什么,他缓缓说:「你先回去吧,让司机在门口等着。」
「您就要走了吗?」秘书小心翼翼地问了句。
徐昼点了点头,转身往包厢走。
还是不应该让囡囡来的。
打开包厢门的⼀瞬间,里面的笑声和歌声传入耳内,徐昼不适地皱起眉。
里面的⼈看见站在门口的徐昼,高声喊了句:「徐小少爷回来了。」
歌声渐渐止住。
只是灯光依旧。
徐昼不动声色地扫了⼀圈房间,视线终于停留在了沙发上——
那⼈穿着⼀件针织开衫,低垂着头看不清五官。
柔顺的黑发,微微露出来的樱红色唇瓣。
与这里格格不入。
于是徐昼⼀眼便能认出,这是他的囡囡。
几乎三年没有见过的……乖囡。
不,她⼀点也不乖。徐昼冷冷想道。
有⼈向着徐昼走过来,笑着说:「打这么久电话?来喝⼀杯放松放松。」
在外⼈面前,徐昼的神色⼀向温和。
他淡淡笑着,拒绝:「不用,你们玩得开心就好。」
明明已经拒绝,这⼈却并不识趣。
或许他知道这是拒绝,但仍旧想要搭上徐昼,搭上徐家。
「少了你这个中心⼈物,我们还怎么开心嘛!徐小少爷,难得你今天有空……」
男⼈嬉皮笑脸,絮絮叨叨的。
徐昼本听他⼀句话都嫌烦,此时他却还在耳边说个没完。
他的视线越过男⼈,看向坐在沙发上的薛春——
不,与其说是坐着……
⼀动不动的,是又在心里默背棋谱了?
徐昼眼眸微微泛了冷色,连嘴角淡淡的笑也不想装了。
「阿昼,来唱歌。」
不远处,陶珠璎放下话筒,瞧见他,眼睛闪闪发光。
听见陶珠璎的声音,徐昼的眉目才舒缓了⼀些,他伸出手,礼貌地将身边的男⼈拨开。
「你们唱得开心就好。」他是对着陶珠璎说话的。
只是⼈太多,陶珠璎似乎没听见。
但这也没什么。
他向着陶珠璎点了点头,不小心瞥到站在她身边的楚清见。
楚清见也正看着他,似笑非笑的模样。
徐昼收回视线,径直走向沙发。
只是几步的距离。
但他走得很急。
「囡囡。」
好像有谁在耳边喊。
声音很耳熟。
我垂着头,艰难地在记忆中寻找这个声音的主⼈。
原本嘴里的甜味,此刻却呛得我紧紧皱起眉头。
耳边,喊着我的⼈似乎提高了音量:
「囡囡、囡囡……怎么回事?」
模糊的视线中,⼀只手忽然伸了过来。
很修长的手指,带着隐隐约约的……
线香味。
是徐昼吗?
那手,缓缓地贴在了我的脸颊上。
好冰!
我下意识地缩了⼀下。
这时我才发现,自己的脸颊不知何时已变得滚烫,是那种有火烧着的烫,连带着耳朵都⼀起烫了起来。
「这么烫。」
很轻的声音,含着⼀丝怒气,「薛春,你喝酒了?」
这个语气,徐昼好像⽣气了。
我想要抬起头,但是脑袋很沉重。
热乎乎的脸颊上,冰凉的感觉很舒服。
但这冰凉的感觉,只停留了片刻便要收回去。
「别……」我有些难受,急忙伸出手,紧紧地将这⼀凉意抓住了。
抓住的手指,微微颤动了⼀下。
但没有再收回去。
「哎。」
⼀声很轻的叹息。
不知是真的叹息,还是我做了⼀场梦。
这被我抓住的手,便忽然反手握住了我,轻轻将我拉了起来。
乍⼀站起,我只觉得头晕眼花,整个⼈几乎都依偎在了这只手的主⼈身上。
这⼀下子,浅淡的线香味就更为明显。
果然是徐昼。
摇摇晃晃的心终于坠地。
我抬起眼,想要看清徐昼的脸。
但怎么努力,我都看不清。
但徐昼已垂了头,似乎在和我说着⼀些什么。
细微的呼吸。
脸好烫。
「感觉怎么样?」
他的声音,仿佛都在天边传来。
「难、难受。」
不论是喉咙,还是胃,此时都火辣辣的。
我委屈地抓着他,摇了摇头,连我自己都没发现的,这声音甚至带了微微的哭腔:「我想回去。」
徐昼轻轻捏了捏我的手指:
「等⼀下,乖囡,等⼀下我们就回家。」
从刚开始到现在,徐昼脸上的笑意已经全无。
感觉到了他的不对劲,房间里的歌声已经停了下来。
在徐昼拉起我的时候,周围的嬉笑声似乎也慢慢地消失了。
于是这间包厢,便只剩下流转的灯光。
「阿昼。」陶珠璎放轻声音,担忧地问道,「小春没事吧。」
徐昼看着她,似乎在想什么,而后缓缓道:「她喝醉了。」
有朋友打圆场:「喝醉了很正常。」
听见这话,徐昼侧过头,看向说话的⼈——
那是依附徐家的⼀个集团。
姓什么?
他不记得了。
今天应该是楚清见请来的。
徐昼的视线落在旁边的酒水上,他微微笑了笑,和往常⼀样,眉眼温和:「正常吗?」
朋友见他笑了,便更加轻松,他笑着说:
「当然,徐小少爷你不怎么喝酒不知道,喝醉了很正——」
「正常」两个字还没说完。
⼀杯酒水已经洒在了他的脸上。
他没反应过来,甚至对眼前的这个状况有些呆若木鸡。
徐昼的确在笑。
也的确是笑着泼了他⼀杯酒。
陶珠璎惊地喊了声徐昼:「阿昼!」
徐昼用空着的手放下酒杯,语气温和:「珠缨,你不用管。」
听到徐昼这么说,陶珠璎拧了拧眉。
那被泼了酒的⼈,终于反应过来,脸色瞬间黑了下来。
他咬着牙,想说些什么,但最后却是被身边的⼈拉着,强挤出⼀抹笑,赔罪:
「对不起,是我说的不对。」
徐昼没再看他,他环视了⼀圈神色各异的⼈,声音不高,但足够让他们都听见。
「谁给她递的酒?」
没⼈应声。
拿着果盘的楚清见匆匆来迟,他似乎没觉得自己错过了⼀场戏,只是笑着喊陶珠璎。
「珠缨,你不是要吃水果吗?我给你拿来了。」
见他过来,陶珠璎咬了咬唇:「清见。」
「怎么了?」
楚清见扫了眼众⼈,又看向徐昼。
「怎么了,徐小少爷。」
徐昼站着,浅浅的瞳孔,里面是笑得开心的楚清见。
「是你……」
他话没说完,旁边的陶珠璎突然伸了手来,轻轻扯了扯他的袖子。
「阿昼,清见可能也不知道那是酒。」
徐昼看了看他,又看向楚清见。
楚清见就站在对面,他低下头拣了颗葡萄吃,抬头,和徐昼对视:「怎么,小春这就醉了?」
「他来过这么多次酒吧,会不知道什么是酒。」
徐昼轻轻笑了声。
陶珠璎还想说话,楚清见已站到了她的身前。
「醉了又不是不能醒。」
他风轻云淡地开口。
徐昼没有说话,他微微眯了眯眼,远山眉眼,如云如烟。
半晌,他轻声问道:
「你用的哪只手递给她?」
此时,楚清见的笑才慢慢消失了。
他无奈地看着徐昼:「左手。不过,不至于吧?徐小少爷。」
只是瞬间——
「嘶」
楚清见猛地往后撤了⼀步。
他低声骂了句脏话,捂住左手。
鲜血从他右手的指缝间缓缓流淌下来。
「徐昼!」
「清见!」
旁边的⼈根本反应不过来,他们惊呼出声,纷纷围了过来。
「清见,你没事吧。」
「徐小少爷,你这是不是有些过分了?」
「徐昼,你不看清见的面,也得看在楚家的面子上!」
被楚清见挡在身后的陶珠璎还不知道发⽣了什么,她侧过身来,只看见徐昼将手上的叉子丢下,楚清见又紧紧捂着左手。
她神色复杂地看向徐昼,而后轻声问道:「清见,你怎么样?」
楚清见勉强冲着她笑:「我没事,珠缨。」
徐昼已扔了叉子。
那是从刚刚楚清见端来的果盘上拿的。
「我已经看在了楚家的面子上。」
徐昼敛了笑,扶稳了我,语气轻缓柔和:
「很久之前,我就和你说过——」
「不该碰的,别碰。」
25
第二天,我是被闹铃吵醒的。
我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微弱的阳光正从没有拉好的窗帘缝隙中穿透进来。
有些刺眼和头晕眼花。
但比起昨晚已经好多了。
昨晚……
在我坐起身的⼀刹那,脑海中猛地涌进了昨晚的回忆——
「坐坐好。」
徐昼面无表情地将我塞进车子里。
我倚在车窗边,皱眉,委屈。
他挑⼀挑眉,有些嘲笑的:「怎么,还委屈?」
脸颊滚烫,我捂住脸,挤出声音:「难受。」
「从小就教过你,别喝陌⽣⼈的东西。」
他开了点窗,又扶着我坐好。
中间的隔板升起,车子开得很平缓。
我有些神志不清,追着开了些缝隙的窗子闻风,⼀面嗅,我还⼀面喊着徐昼的名字。
「好凉,徐昼,你也来喝几口。徐昼,你来呀。」
徐昼拉着我,没有说话。
我便侧了头看他,眼睛亮晶晶的。
「徐昼……」
这沉默的玉⼈般的少年,忽然开了口:
「这三年过得怎么样?」
风从身边吹去,掀起他如鸦色的头发。
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的头发变成了黑色。
在我的回忆里,徐昼还是红头发呢。
于是我弯着眼睛笑:「徐昼,你怎么把头发染回来了?」
说着,我轻轻抓住他被风吹起的发丝。
徐昼没有阻止我,他只是静静地看着我,眼神温柔而无奈。
苍白的脸,挺翘的鼻,和殷红的唇。
果然是徐昼。
风声很安静,徐昼也很安静。
他伸手将我的手按下,这才问道:
「乖囡,这三年,过得怎么样。」
我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他:「我拿了很多奖,你要不要听?我还升到了七段……」
我兴高采烈地掰着手指给他数我拿了什么奖。
徐昼听我说了⼀遍,突然抬起手,轻轻在我的额头上弹了⼀下。
「哎呀。」我立时捂住额头,震惊地看着他。
「我是问你……」他的视线,落在我的脸颊上,「有没有按时吃饭,有没有好好睡觉……这三年,过得好不好?」
说不清是什么感觉。
喉咙有点紧。
这种感觉很奇怪。
我捂住嘴巴,对上徐昼的视线,然后含着眼泪说:
「徐昼……我想吐。」
徐昼:「……」
于是让司机停车,我下车,抱着路边的垃圾桶吐。
吐完上了车,我又缠着徐昼让他唱歌给我听。
徐昼深深地叹了口气:「薛春,你多⼤?」
我瞪⼤了眼睛看他,没明白。
「你小时候⽣病了,倒是缠着我给你唱歌。」
他垂下睫毛。
徐昼的睫毛很长,也很密。
我盯着看,只觉得越看越困。
也不知怎么想的,徐昼好像真的给我唱了歌——
似乎是《虫儿飞》。
车外夜色浓稠,耳边的歌声仿佛便也飘得很远很远。
他轻轻哼着,
虫儿飞,
虫儿飞,
你在思念谁,
天上的星星流泪,
地上的玫瑰枯萎。
回忆渐渐清晰。
我扶住额头,深吸⼀口气。
听说有些⼈喝醉了会忘记事情。
但偏偏我没有。
只是昨晚的记忆,有些事我记得,比如喝醉,比如缠着徐昼让他唱歌。
但有些事却不记得了。
徐昼是什么时候回包厢的。
后来又发⽣了什么?
我揉了揉太阳穴,实在也是想不起来,也许是当时就没有太在意吧。
但即便只想起了⼀部分事情,也足够让我无地自容了。
洗漱完之后,我又纠结了好⼀阵子,直到刘妈敲响了门:
「小姐,醒了吗?」
我忙开门:「刘妈,我醒了。」
刘妈拉着我,仔仔细细打量了⼀番,有些埋怨地说道:
「不是我说你,你出去了也不经常打电话回来,让我总是念着,也不知是瘦了胖了。」
「没有瘦。」
「这还没瘦?风都能给你吹跑了!回来了就好,这次回来了,是不是不出去了?」
刘妈是看着我长⼤的,她握着我的手,都不舍得放下。
我向着她微微笑了笑说:「暂时不会走了。刘妈,我给你带了点特产,不知道你喜不喜欢?」
「你给我带什么我都喜欢,只要⼈回来——」
刘妈抬起手,轻轻摸了摸我的脑袋,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说话的声音戛然而止。
她看我的眼神有些犹豫,仿佛想要说些什么。
「怎么了,刘妈?」
「没事,你先下去吃早饭吧,昨天喝醉了酒,今天肯定不舒服,我给你炖了点醒酒的,昨晚上喂了你⼀些,你待会再去喝点。」
刘妈摇了摇头,拉着我的手往下走,又念叨道:
「也不知是谁给你喝的酒,你又从没喝过,幸好少爷在,没出什么事。」
听到这,⼀想到昨晚发⽣的事情,我的脸颊就迅速红了起来。
正是徐昼在,才出了事啊。
不知道待会该怎么面对徐昼……
我在心底轻轻叹气。
只是就在我和刘妈走到楼梯中间的时候,我抬起头,在熟悉的餐厅,看到了两个⼈。
其中⼀道身影背对着我,披着浅青的褂子,⼀看便是徐昼。
而另⼀个⼈则是坐在侧面,⼀抬头便能看见我。
在看到这个⼈的时候,我紧了紧手指,下意识地转头看向刘妈:「刘妈。」
刘妈自然也看到了那⼈,她点了点头说:「是陶小姐。」
还没等我说话,正在吃早饭的陶珠璎,恰好抬起了头,她看见了刘妈,视线又缓缓停留在了我的身上。
她向着我的方向,张了张嘴。
因为有些距离,我并没有听清她在说什么。
但很快,陶珠璎就站了起来。
她朝着我走了过来。
「小春,还以为你会睡会懒觉。」陶珠璎在楼梯下面站定,露出浅浅的温和的笑来,「感觉好⼀点了吗?头还晕不晕?」
她的语气和昨晚的⼀样温和。
陶小姐似乎的确是⼀个很好的⼈。
但不论是从前,还是现在,我却无法与她亲近起来。
从前没有见过面,我可以理解为距离感。
但是现在……
她给我的感觉很体贴,很温和。
我好像还是,不太喜欢她。
这到底是为什么呢?
我实在想不明白。
「好很多了,谢谢。」我礼貌地向陶珠璎道谢。
「不用这么客气。」陶珠璎侧过头,喊我身边的刘妈,「刘妈,昨晚的醒酒汤给小春热⼀热吧?」
刘妈应了声。
陶小姐好像和刘妈也挺熟的。
不过,她和徐昼关系深,认识刘妈也没什么奇怪的。
我走到常坐的位置上,徐昼正漫不经心地喝着茶,见我来了,他稍稍抬了抬眼:「头还疼不疼?」
我摇头,坐到椅子上。
对面的陶珠璎也坐了下来。
她无奈地和徐昼说:「清见那我看过了,没什么事,你也别⽣气了。」
徐昼嗯了声,淡淡道:「你不用管他。」
「抬头不见低头见的,阿昼,你们毕竟是从小⼀起长⼤的。」
「嗯。」
陶小姐的好像不是客⼈用的筷子。
他们在说话,我便⼀口⼀口地喝着醒酒汤,想着乱七八糟的事有些走神.
这时,徐昼忽然放下杯子,侧头对我说道:
「对了,你家里的衣服应该都有些小了,待会吃完早饭我带你去买些新的。」
他的语气很平常。
和从前⼀样的语气。
扎头发、买衣服……
唱歌。
那还是我刚来徐家的时候,⽣了场病,非缠着徐昼唱儿歌给我听。
但没想到昨晚……
「不用了,我有带回来⼀些。」我支支吾吾地低着头说话。
「你买的都是些什么?」
即便我不抬头,我都能想到说这话时徐昼的表情,⼀定是皱了眉的。
「而且我待会还要去棋院。」
我绞尽脑汁地想理由。
但还没等我说完,坐在对面的陶珠璎先开了口,笑着说:
「阿昼,你也真是的。小春都多⼤了,你还带着她买衣服?谁家哥哥这么⼤了还带妹妹买衣服的。你放心,我带着小春去就好,我的眼光,你还不放心吗?」
我抬了头,听着这话,有些发愣。
陶小姐说的好像并没有错。
但我还是下意识地看向了旁边的徐昼。
他正微微阖着眼,手指停留在手串的⼀颗珠子上,⼀动不动。
半晌,他缓缓道:「我当然是放心的。」
陶珠璎的笑便更甜,她继续说道:
「而且,我看小春房间里有些东西已经旧了,这三年,小春没回来,我就也没提。现在好了,小春,待会我们好好地去逛逛。」
这三年?
当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我更为困惑。
但我还是先说道:「不用了,陶小姐,今天我得去棋院训练,应该没时间逛街。」
虽说老师给了我⼀天的休息时间……
只是我不想留在这里,而比赛也的确近了。
说完,我又缓缓问:「陶小姐,你现在也是住在这里吗?」
这句话,我本不应该问。
其实无论她是不是住在这里,都不是我⼀个外⼈应该问的。
然而,在这件事上,隐隐约约的,我又仿佛有自己的执着。
专用的碗筷,「这三年」……
我感到⼀阵茫然与坐立不安。
这栋别墅,自从我六岁来到徐家之后,⼈数几乎便没有变过。
徐昼、我、管家、刘妈、其他的阿姨以及保安。
就算是徐昼的父母,他们也几乎不会过来。
徐昼和他的父母感情很淡。
甚至徐昼和父母的相处,就像是上下级关系⼀般。
只是在相处的过程中,徐昼是上级。
冷冷清清的徐家别墅,我好像已经习惯了。
明明我也只是外⼈,明明这个住进来的⼈是陶小姐——
是比我认识徐昼更早的陶小姐。
是徐昼心心念念十多年的陶小姐。
「是啊。」
肯定的声音,轻盈地响起。
「上了⼤学之后,这里离学校很近,阿昼就问我要不要来住,我本来也不想麻烦阿昼的。这⼀年多,感觉给阿昼添了好多麻烦啊。」
果然。
26
「没添麻烦。」
徐昼和陶小姐的声音,仿佛都离我很远很远了。
「小春。」
「小春?」
我反应过来,陶珠璎正笑盈盈地看着我:「你今天就请个假吧,就⼀天,我陪你去买东西。」
我有些慌乱地说道:「不用了,我已经……」
我顿了顿,晃了晃手机,「和老师说好了,待会就去棋院。」
说谎了。我无力地想道。
「你昨天刚回国,你们老师今天就让你去棋院?」
是徐昼问的。
我点⼀点头,并不想和徐昼对视,但感觉会显得更加心虚,便瞪⼤了眼睛与徐昼对视。
他的眼眸是很浅淡的颜色,即便是看⼈,也只会让⼈觉得疏离。
不知为何,还没等我转过头,徐昼反而先移开了视线。
他的声音有些低:「我不信。」
「真、真的,老、宋启元还说来接我。」
这几乎是没有思考地说出来的,于是刚⼀说出口,我便尴尬地想要赶紧离开这里。
但其实我也是思考了⼀下的。
因为老师不会开车,说老师开车来接我便太假了。
至于说宋启元,完全是因为昨天宋启元来接我,他又会开车。
怎么不干脆说我准备打车呢?
听到我这句话,徐昼却是又看向了我,他声音冷冷的。
「宋启元?」
⼀字⼀顿的。
徐昼重复了⼀遍宋启元的名字。
我心虚地嗯了⼀声,而后迅速站了起来:「我……现在给他打个电话,看看他到哪儿了。」
通话其实很顺利。
宋启元应该已经醒了好⼀会,听见我的请求时,他还有些发愣。
「你今天不是休假?」
「我突然觉得,比赛近了。」
我压低嗓音,⽣怕被徐昼听见。
「你现在在下棋吗?」
电话那头,宋启元否认得很快:
「没有,背了会谱子。是在徐家别墅吧?等⼀会,我这就来。」
「对不起,太麻烦你了。」
打完电话,我这才稍稍缓了⼀口气。
只是⼀抬头,我便看见坐在客厅的徐昼此时正看着我的方向。
旁边的陶小姐好像说了什么,正低着头笑。
徐昼戴上了眼镜,本在看文件。
但……
偏偏,他现在就在看着我。
在这⼀瞬间,看着徐昼,我忽然觉得时间过得真的很快——
他长高了,也变了。
明明脸还是⼀样的。
但总是和三年前不同。
不过,这也是肯定的吧。我想。
上了⼤学之后,徐昼也开始接管徐氏。
从小他肩上的担子便很重。
而且他也从不会辜负旁⼈的期待。
晃神间,我再向客厅看去,徐昼却已经又低下头继续看文件了。
「小春,打完电话了吗?过来坐啊。」
沙发上的陶珠璎向我挥了挥手。
我慢吞吞走过去,坐在⼀旁的徐昼忽然又问道:「怎么,那个姓宋的已经来了?」
「在路上了。」我无奈地补充了⼀句,「而且他有名字,叫宋启元。」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徐昼便似乎不太喜欢宋启元。
只是他们两⼈也并没有什么交集。
但我也不会想到,这两⼈还真的会吵起来。
甚至吵起来的时候我都没有反应过来——
「你脸色看上去不太好。」
宋启元看了下我,又移开视线。
我点了点头:「昨晚喝醉了。你等⼀下,我先去楼上拿些棋谱,昨天忘记给老师了。」
说罢,我便转身上了楼。
宋启元应了声,他就站在门口,旁边的陶珠璎笑着说:「你是小春的朋友吧?」
「⼀个棋院的。」宋启元回答得很冷淡。
「这样啊。」见宋启元的模样,陶珠璎有些尴尬,「你要不要去客厅坐着,等⼀会小春?」
宋启元瞥了眼她,拒绝道:「不用了。薛春她昨晚怎么喝醉了?」
「这……」陶珠璎斟酌着措辞。
但本坐在藤椅上的徐昼已站起了身,漫不经心地说道:「她醉不醉,和你有什么关系?」
宋启元盯着徐昼。
半晌,他缓缓道:「徐少爷,你不应该把她拉进你们圈子,你们不是⼀类⼈。」
他的语气很平淡,就像是简述某种真相⼀样。
徐昼还没走到宋启元身前,他停了脚步,眼镜下,眼眸微微弯了弯。
「你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宋启元面无表情地说道,「你们虽然⽣活在⼀起很久,但不是⼀类⼈。」
话音刚落,徐昼便笑出了声:
「哦,你的意思是,她和你是⼀类⼈?」
宋启元没有说话,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徐昼,好像就在说,没错,是的,就是这样。
徐昼的笑意浅浅地挂在唇角。
他抬起脚,缓缓地走向宋启元。
⼀面走,他⼀面开口:「说说看,你了解她什么,你又觉得她是哪类⼈。」
宋启元抬起眼,回答:「三年前,你因为她出去,在棋院发疯。徐少爷,你又把她看成什么,掌中之物吗?」
他说得很不客气。
说到最后四个字,宋启元嗤笑了⼀声。
即便宋启元这么说,徐昼的神色也依旧没有变化,他声音柔缓,⼀字⼀顿:
「就算是这样,那又怎样?」
「什么?」
「从她六岁开始,我就在她身边。你呢,你算什么?」
面对宋启元时,就连徐昼自己,也不知为何控制不了情绪。
他不喜欢楚清见,不喜欢围棋。
但他讨厌宋启元,就和讨厌薛春离开自己的身边⼀样。
他有和薛春相识十四年的感情。
他也有算得上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实力。
所以不管是金屋藏娇,还是掌中之物。
他笃定,薛春,永远不会真正离开自己。
我下楼的时候,便看见宋启元在和徐昼吵架。
听见我下楼梯的声音,站在⼀边很焦急的陶珠璎忙道:
「小春都下来了,你们怎么还在吵啊?这样不是只会让小春尴尬吗?」
她⼀边说着,⼀边拉紧了徐昼的袖子。
我的视线在她的手指上定了定,而后缓缓移开。
「和你这样的⼈说了也是白说。」
宋启元先结束了争吵。
「为什么要吵架?」我困惑地看向宋启元。
「没什么。」宋启元摇头,「走吧,回去练习。」
徐昼在⼀旁淡淡插了句:「早点回来,乖囡。」
他加重了后面两个字。
于是我亲眼见着宋启元的脸色又黑了下去。
只是直到坐上车,宋启元也没有告诉我他们俩到底为什么吵架。
在有些沉默的氛围中,车子遇到了红灯。
我抬头看了眼后视镜里露出半个脸的宋启元。
宋启元似有所感,也抬起头。
半晌,他说道:「你昨天为什么想去酒吧?」
他突然抛下的这个问题,让我有些措手不及。
在这⼀瞬间,我想了很多东西,最后停留在刚刚,陶小姐紧紧拉着徐昼袖子的回忆上。
于是我缓缓说:「我想去看⼀看陶小姐。」
顿了顿,我笑着说:「但没想到,可能能够天天见到他。」
这个红灯时间很长。
长到我觉得宋启元似乎沉默了很久。
他好像在想什么,最后仍旧是开口问道:「那你,今天为什么突然想来棋院。」
「……」我有些茫然,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我只是……」
「你不想和他们待在⼀起。」
「他们?」
「徐昼,和那个陶小姐。」宋启元垂下眸,「准确来说,是陶小姐吧。」
我愣了愣。
不远处,绿灯亮起。
我眨眨眼睛,声音很轻:「好像,是的。」
我不想和陶小姐在⼀起。
和她在⼀起的时候,我便会有⼀种很奇怪的感觉。
那种不安、慌乱的感觉。
即便是在对弈中遇到九段的前辈,我也从未有过这种感觉。
这是为什么呢?
但,坐在前面的宋启元似乎已经明白了什么。
他缓缓地笑了⼀下。
宋启元是不经常笑的。
更何况此时他的笑,不知为何,我总觉得有些苦涩。
只听宋启元轻声问道:
「薛春,你是不是喜欢徐昼?」
薛春,你是不是喜欢徐昼?
当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我下意识地抬起眼,连睫毛都颤抖了起来。
车子很平稳地在行驶。
但我坐在后排,却突然陷入进了⼀种头晕目眩的感觉之中。
颤抖的睫毛、唇瓣和手指。
以及……
以及心脏——
薛春,你是不是喜欢徐昼?
喜欢徐昼?
薛春吗?
我吗?
心脏跳动得太快,我几乎要晕厥过去。
那是依赖……
是相处了太长时间带给我的依赖,是彼此太熟悉才产⽣的错觉。
是小时候吓我的徐昼,是几乎管着我所有事情的徐昼,是……
是在我⽣病的时候,也没有阖眼的徐昼。
是会在深夜,在家门口等着我的徐昼。
是从十⼀岁到十七岁,第⼀个找到我的徐昼。
所以我逃避似地在国外待了三年。
所以我想看⼀看陶小姐。
原来如此啊。
我颤抖着手指,在这⼀瞬间,竟然感到从未有过的轻松。
原来是这样——
心脏对它的主⼈说道,
薛春,的确喜欢徐昼。
棋院上楼梯的时候,我拉了⼀下走在前面的沉默的宋启元。
他停下,低下头,看着我,眼眸很深邃。
「谢谢你,我好像的确喜欢徐昼。」
我笑了笑,如释重负。
闻言,宋启元的瞳孔颤了颤,而后,他用⼀种很无奈的语气,也笑着,缓缓说道:
「薛春,同样都是下围棋的⼈,你的感情……还真是迟钝啊。」
迟钝到,什么都没有发现。
27
在终于明白自己对徐昼的心意之后,我将⼤部分时间都花在了围棋上。
或许曾经,我对徐昼的确是依赖。
但不知何时,我又真的喜欢上了他。
但不论是曾经还是现在,我都知道,徐昼的身边,最后会是陶小姐。
我仍旧不知道该怎么整理这段感情。
但春兰杯将近,我的所有思绪,也只能都集中在春兰杯上。
也或许是因为这⼀点,我比从前,甚至更贪恋围棋。
就好像,围棋是我最后,也是唯⼀能够抓住的东西。
它远比徐昼陪伴我的时间,要长得多。
而它也不会那么……
让我失望。
《沉淀三年,十九岁的薛春七段重归春兰杯!》
《春兰杯八强,薛春先后击败老将!》
《春兰杯八强五比三谢玉田,薛春极限逆转!》
《春兰杯围棋八强赛薛春重遇金俊恩九段!》
……
时间仿佛又回到了三年前那局三星杯的对弈。
我与金俊恩九段握手。
他看着我,有些感慨地,用着⽣疏的语言说道:「时间过得真快,我们又遇见了。」
「是的,前辈。」
「我⼀直都在关注你的比赛。你,这些年进步很多。」金俊恩九段淡淡笑了下,「今天,我很期待和你的对局。」
我松开手,认真地看着他:「我会全力以赴。」
计时开始。
这⼀次与金俊恩前辈的对弈,难点与三年前截然不同。
金俊恩九段棋风稳健,常在中盘发力,但正如从前宋启元所说,他有时思虑过多,反而对局势不利。
因此,在今日比赛中,对弈尚未到中盘时,我率先发力,劫杀了金俊恩九段⼀条 20 多颗子的⼤龙。
金俊恩顾全⼤局,无法放弃这条⼤龙,但又想强杀我方的白棋⼤龙。
读秒时间⼀分⼀秒过去,他仍旧举棋不定。
汗水从额头滑落,金俊恩缓缓拭去,他紧紧皱着眉,眼睛⼀眨不眨地盯着棋局。
时间将至,他的棋子颤颤巍巍地落下——
他决定孤注⼀掷,强杀白龙。
在棋局中,当对手已有孤注⼀掷之姿态时,便是我方计算力飞涨之际。
要不然就赢。
要不然就落入陷阱。
但金俊恩九段的这⼀落子点,却正合我意。
在棋局中,棋子有气才能存活,没有气便会被吃掉。
然而棋盘有限,其气当然也有尽头。
因此,我必须做出⼀种永远也不会被堵住的气——
两眼活棋。
「我认输。」
这次流淌下来的汗珠,金俊恩九段没有擦。
他反复摩挲着黑子,最终还是缓缓将其掷在了棋盒之中。
⼀片寂静中,金俊恩无力的声音响起。
计时结束。
我疲惫地吁出⼀口气来,与金俊恩九段⼀同站起身。
「你很好。」金俊恩握着我的手,点⼀点头,「不愧是丰臣看重的后辈。」
「受教了。」
我微微⼀笑。
这⼀局结束,我便成功晋级了半决赛。
对弈室的⼤门被打开,熟悉的灯光闪烁在眼前,记者几乎是⼀窝蜂地涌了过来。
三年前,和现在。
而对于这些采访,无论输赢,我基本都不会给与回应。
比起输赢⼀眼就能分辨的对弈来说,有些断章取义的采访与新闻更让我不知所措。
离开对弈室后,我去看了宋启元的比赛。
宋启元和我⼀样都是七段,在春兰杯的比赛也很亮眼。
这三年里,不仅是我有了变化,宋启元的实力也是突飞猛进。
宋启元的棋力……即便是我,对上他也不⼀定有胜算。
这⼀局,他的对手是来自 R 国的六段选手中村千里。
中村千里虽只有六段,但他连续打败了数位高段棋手,实力不容小觑。
我在 R 国的时候,丰臣莲九段也曾经和我介绍过他。
他的棋风和宋启元的很像……
因此这⼀局对弈也尤其难打。
对弈时间过去了很长时间,老师也⼀直焦急地等在门口。
不知等了多久,老师有些犹豫地看向我:
「小春,你先回去休息吧,你也才对弈完,要好好准备之后的半决赛。」
「没事,老师。」我摇了摇头,「这⼀场宋启元和中村千里争夺半决赛名额,我也想知道结果是什么。」
在我赢了金俊恩九段之后,春兰杯半决赛的四强选手已占三席:
来自 R 国的丰臣莲九段,来自 H 国的柳河七段以及我。
这剩下的⼀个席位,究竟是中村千里,还是宋启元……
「咔」
门被打开,赛事⼈员出来,宣布结果——
宋启元七段在第 77 手胜中村千里六段。
随着比赛结果的宣布,宋启元的身影出现在门外,他抬起头来,像是在找什么⼈。
老师有些宽慰地说道:「这下好了,你们两个都进了半决赛,小春,鹿死谁手,你们都要加油啊。」
我点⼀点头,抬眼,正好撞进宋启元的双眸。
他的视线,跨过很多⼈投向了我。
我笑着向着他举起⼀个⼤拇指。
宋启元的神情明显⼀愣,而后,那本来面无表情的脸上,如冰山缓缓融化。
他勾起唇,也笑了。
春兰杯四强进行了抽签:
丰臣莲 VS 宋启元,柳河 VS 薛春。
抽签结果出来的时候,老师先是松了口气,后来又头疼极了。
「小宋和你没对上,是好事也是坏事。只是别提丰臣莲了,柳河七段也是老将,他可是常年亚军,这次更是奔着冠军来的,虎视眈眈啊。」
他无奈地说,「只是你们俩的实力我也是相信的,努努力,冲出⼀个亚军来。」
宋启元微蹙了眉,面色有些凝重。
就像三年前的三星杯中我被金俊恩九段打败⼀样,那时的宋启元也是败于丰臣莲手下。
「老师,这些年我参加的比赛基本没有遇见过柳河七段。」我犹豫了⼀下,还是问道。
「是的。」老师解释说,「下棋是⼀件极其耗费精力的事情,而柳河七段近些年身体不好,已经很久没有参加过比赛。他十三岁入段,今年二十七岁才职业七段,或许在有些⼈眼里算不得天才老将。但事实上,他参加比赛的时间很短,中间甚至还休息了很多年。」
怪不得从前参加比赛时,我基本没有遇到过柳河七段。
原来是因为这个原因。
我思索着,道:「我明白了。」
春兰杯半决赛的前⼀晚,徐昼给我发了消息:
「早点休息。」
我的视线在对话框上停顿片刻,伸出手指,想要打字,但当时那句「薛春,你是不是喜欢徐昼?」却又突如其来地从脑中闪过。
按下删除键,我合上屏幕。
还是早点休息吧。
28
柳河七段看上去的确身体不好。
他咳嗽⼀声,伸出手,开口道:「你好。」
虽然来自 H 国,但是他曾在国内学习居住过很久,因此中文很是标准。
「你好,久仰⼤名。」我和柳河握了手。
「十九岁的七段,不可限量。」柳河笑着松开了手。
柳河七段比起金俊恩九段,攻势⼤于守势。
他是⼀个很强的对手。
细致而敏捷的计算力,以及不可捉摸的计算方式——
即便是熬到对局中盘,我也并没有占据丝毫优势。
而这种不计风险的下棋,我几乎也是第⼀次遇见。
我的棋风虽与柳河相似,但更为稳健。
加之我训练的时间并不会比柳河少很多,因此,对于柳河而言,我也算是个难缠的对手。
虽然第⼀局的对弈中我败于柳河迅猛的攻势,但从第二局开始,我便不会让相同的套路困住我第二次。
棋盘上风云变幻,黑龙与白龙纠缠不休。
只是……
越细致的计算力和凶猛的棋力,越要耗费巨⼤的精力。
而随着时间的流逝,柳河的脸色也越发苍白。
他不断咳嗽着,连旁边的裁判都频频侧目。
占于上风的黑棋在中盘突然奔溃,被白色巨龙吞噬——
第二局,我艰难取得胜利。
赛程举行至第三局,时间已过去了好几个小时。
在这个时候,读秒便更加折磨⼈。
我揉了揉太阳穴,看着对面的柳河持着棋子犹豫不决。
「30 秒。」
「40 秒。」
「50 秒。」
「55 秒。」
读秒的声音刚刚落下,只听得棋盘上「当」地⼀声,我循声抬头,正看见柳河神色⼤变,⼀颗黑子掉落至棋盘上,恰好落于交叉点上——
⼀个完完全全的漏洞。
柳河的脸色变得更加苍白,他颤了颤手指,随后缓缓垂下。
柳河出错了。
这步棋他本不该下在那里。
但他犯了⼀个最不应该犯的错误。
不知是因为身体不支还是什么原因,柳河手抖了。
⼀局本来胜负未明的棋局,此时却被对手自己撕开了⼀个⼤口的漏洞。
我看向柳河。
柳河没有看我,他低垂着头,垂在身侧的手指不禁得颤抖着。
只是棋局仍要继续。
我从棋盒中取出棋子,正要落下。
耳边忽然便响起了柳河的声音:
「我认输。」
他轻轻喘出⼀口气来,听着旁边的裁判宣布结果,而后缓缓地支起身体。
「你很强。」柳河淡淡笑了笑,削瘦的脸上,眼睛温和而明亮,「就算我不失误,第三局也坚持不了多久。」
「和前辈的对弈给我很⼤启发。」我与他握手,认真说道,「期待与前辈的下次对弈。」
当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柳河面容上的笑意逐渐加深,他笑出声来,点头应允:
「如果有,那么⼀定,全力以赴。」
整届春兰杯的比赛,赛程进行到半决赛,最令⼈吃惊的,却并不是我打败了柳河七段。
而是——
丰臣莲以 1/4 子之差惜败宋启元。
这样的结果,或许连宋启元也没有想到。
当看到我与宋启元的比赛时间时,我还是有些恍惚。
三年前的三星杯,我与宋启元皆落败。
但三年后的今天,我们似乎都战胜了过去的自己。
而这届春兰杯的决赛,我也将要与自己⼀直以来的对手进行比赛。
决战前夕,我没看见宋启元,但遇到了丰臣莲。
他和从前⼀样,还是⼀副天⼤地⼤都没我⼤的样子,穿了件垮垮的外衫,踢着木屐。
瞧见我时,丰臣莲吹了声口哨。
他用 R 语说道:「你的那位朋友很厉害,连我都中了招。」
「他是⼀位很出色的棋手。」我点了点头,回答道。
「和他对弈时要小心。」丰臣莲摸了摸下巴,「但说实话,我觉得现在的你还不是他的对手。」
说到这里,他看着我,认真说道:「你与他相比,并不差在棋力。而是⼀种……」
「⼀种?」
「老谋深算。」丰臣莲这次用了中文,说这四个字的时候,他吐字很清晰,而后,他又感叹似地说,「即便输在棋力,也能用计算力弥补,宋启元,真是⼀个狡猾的对手。」
说罢,也没等我回答,丰臣莲转过身,踢着木屐,便咯吱咯吱地走远了。
而丰臣莲那时的话,我也的确在最后与宋启元的对弈中感受到了。
我攻,宋启元便守。
我守,宋启元便攻。
我和宋启元同在⼀个棋院,又年龄相近,自小便⼀同学习。
这十多年的相处下来,我以为我已经比较了解宋启元的对局思路。
但在今天的对局之中,我却发现自己其实并不了解这个老队友、老对手。
他的每⼀步棋,看似另辟蹊径,实则都是为后面的棋局作铺垫。
这种深思熟虑,当我察觉之时,只觉得心惊。
自然,他挖坑,我亦可以填之。
只是时间越久,我便越发陷入被动的局面。
他善于织局,我固善破之,但也随之落入圈套之中。
当宋启元两胜⼀负战败我,我终于明白半决赛时丰臣莲的 1/4 子之差的惜败。
计时结束——
在宋启元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我伸出手,心服口服地微笑:「宋启元,你很强。」
坐在对面的宋启元跟随我⼀同站起身,他看了我许久,而后率先握住我的手。
他无意识皱起的眉此时缓缓舒展,最后愉悦的笑意,仿佛深入眸中。
「你也不差。」宋启元⼀眨不眨地看着我,认真说道。
他握我手的时候很用力,很紧。
「下次⼀定赢你。」
他笑:「我等着。」
裁判宣判结果,而宋启元仍然没有松开手指。
我,以及旁边的⼈都有些困惑。
「宋启元七段?」
我也缩了缩手指——
但他握得太紧。
决赛结束,⼀切尘埃落定。
对局室的门被⼈打开,汹涌的⼈潮出现在门外。
也是在这⼀瞬间,宋启元松开了我的手。
他的声音低缓而郑重:
「获得世界冠军会直升九段。」
我收手,抬起头,对上他的双眸。
很深。
里面只有⼀个⼈——
是我。
在这汹涌的⼈潮中,宋启元只看着我。
耳边声音嘈杂,但我却能无比清晰地听到宋启元的声音。
他说:
「宋启元九段,喜欢——」
「薛春七段。」
29
——薛春,同样都是下围棋的⼈,你的感情……还真是迟钝啊。
——宋启元九段,喜欢薛春七段。
「小春、小春?」
耳边的喊声唤回了我的思绪。
我应了⼀声,⼀抬头,老师正困惑地盯着我:「小春,怎么魂不守舍的?我刚刚和你说的,你有听到吗?」
「没有……」我诚实地摇了摇头,「老师,我走神了,你再说⼀遍吧。」
「协会给你接了几档节目。正好春兰杯比赛告⼀段落,你也休息休息,就去参加吧。」
他把手中⼀堆资料递给我,都是有关节目的。
我看了看老师手中的资料,没有接:「老师,我不太想去。」
老师:「……你是不是拒绝得太果断了?」
「何况宋启元刚刚获得了春兰杯冠军,就算要参加节目也是找他吧?」
我毫不犹豫地出卖了宋启元。
想到宋启元,老师扯了扯嘴角:「小宋软硬不吃,我也是没法子。你是知道小宋的脾气的……」
是的,就是因为知道宋启元的脾气。
不论是小时候还是现在,他对我和对其他⼈并没有什么区别。
我也从来没有发现,他……喜欢我?
决赛的那⼀天晚上,我是当真听到了宋启元的话。
但在这之后的几天里,宋启元表现得又与平常无异,仿佛那⼀日说话的根本就不是他,他也根本就没说过那句话。
对我来说,宋启元是队友,也是对手。
他和我年龄相近,但正如丰臣莲所说,他的心性比我更加成熟。
而这样的宋启元,会喜欢上我?
「小春?」
「……」
「小春,你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老师的神色显得有些担忧,「比赛之前也是,现在也是,脑袋里基本只想着围棋的⼈,是怎么了?」
听到老师这么说,我的脸⼀下子变得绯红。
比赛之前那是因为,即便我努力地控制心神准备比赛,也总会在空闲时间想起和徐昼相关的事情。
而比赛之后……
感情真是件复杂的事情。
我在心中缓缓叹了口气,低声道:「可能就是太累了,老师。」
老师便将资料塞到我的怀里,拍了拍我的肩膀:
「没事,那你就接几个节目放松放松吧。」
「咱们棋手的形象,你可要树立起来啊。」
知道这件事推脱不了,我只得接受。
不过这样也好,这几天能不在棋院训练的话,也可以与宋启元少些尴尬。
但无论如何我都没有想到,在这档名为「金子般的少年」的直播访谈节目,我遇不到宋启元,却遇到了⼀个我更不想看见的⼈——
陶珠璎。
金子般的少年,这档直播访谈节目邀请的基本都是有⼀定知名度的年轻⼈。
比如刚刚获得了春兰杯亚军的我,又比如在社交软件上拥有极多粉丝的陶珠璎。
在国外时陶珠璎便受训于顶级的舞蹈家门下,斩获数个奖项。
回国后,她更是凭借出色的外貌与精湛的舞蹈技术,成为了炙手可热的博主。
有颜、有艺还有钱。
简直就是青春活力的代表。
因此,当访谈节目的主持⼈开玩笑似地说:
「珠缨和小春都是同龄⼈,但感觉珠缨更具有活力呢!果然,⼤师就是会少年老成⼀些吧。」
观众席上的⼈都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
已经许多天没有见过面的陶珠璎就坐在我的身边,听到这话,她很亲切地揽住我的肩,笑着说:「怎么会,我们薛春⼤师其实也很有少女心的!」
说到这里,她压低了声音,缓缓道:「悄悄告诉⼤家,小春的房间有很多粉色哦。」
即便如何压低嗓音,戴上麦克风之后也不会小到哪里去。
而在听见陶珠璎这么说后,我下意识地皱起了眉。
有些不愉快。
先不论那些粉色是徐昼执意为我选的,我怎么拒绝也没用。
就算我不是真的徐家⼈,而她现在住在徐家,也不代表她能够随意地进入我的房间。
这种个⼈隐私被窥探的感觉并不好。
但这种隐私的窥探,却正是某些⼤众想要看到、听到的。
因此,在陶珠璎的这番话落下后,现场的⼈都发出了好奇的声音。
而访谈现场的⼤屏幕上,那些来自直播间观众的弹幕,也齐齐地刷了屏——
——珠缨竟然和薛春⼤师认识?还去过她家?
——想知道薛春⼤师房间的摆设!真的有那么粉吗?
——对薛春⼀点也不好奇,但我想知道珠缨是怎么和她认识的?天天下棋的⼈还会有社交吗?怪不得这次只拿了亚军。
——当年薛春三星杯第⼀轮就被淘汰,丢死谁的脸了我不说。
——你行你上啊,也没见你十六岁能去参加三星杯?
——按理来说也该让春兰杯获得冠军的宋启元九段来参加这个节目啊,怎么让个亚军过来?
——我猜是因为她想火吧。
——赞同赞同。技术不够就想上节目了,我果然没有黑错⼈~
虽然场控清理弹幕清理得很快,但这些弹幕我自然也已经看得⼀清二楚。
三百六十五行,行行出状元。
只是有些距离⼈们很远,即便网络信息再发达,那枯燥的长达数小时的对弈过程,也少有⼈能仔细看完。
而当⼈们对这些不了解,却又想要发表评论时,便难免会产⽣误解。
从我升入职业段参加比赛开始,好的评论我看了很多,差的评论,自然也不会少。
我淡淡垂下眼睫,沉默地没有说话。
果然我还是不适合这种场合。
不会说话的棋子比会说话的⼈,要令我感觉舒服的多。
「原来珠缨和小春认识啊?」主持⼈眼睛⼀亮,忙问道。
坐在⼀旁的陶珠璎抿着嘴笑了笑,她用手肘轻轻顶了顶我:「你说呢,小春?」
这是⼀种示好的、亲昵的举动。
我斟酌⼀会,开口缓缓说道:「和陶小姐见过几面。」
我与陶珠璎毫无交情,唯⼀的联系便是徐昼。
从酒吧到徐家,我也的确只与她见过几面。
所以,我自认为这话并没有说错。
但陶珠璎娇美的面容上闪过几抹黯淡,她以⼀种无奈的语气,轻声说:
「我还以为我和小春已经算是朋友了呢,你到现在还叫我陶小姐,明明和你说过,叫我珠缨就好。」
话音刚落,主持⼈便向我投来了期待的目光。
「珠缨。」
我从善如流,淡淡笑了笑。
这种有些亲昵的称呼,虽然我并不觉得适用于我和陶小姐的关系,但是正如老师所说,也要注意⼀下棋手的形象。
「刚刚珠缨给我们介绍了舞蹈,小春,你可以为我们讲⼀下围棋吗?」
主持⼈很熟练地进行了下⼀个话题。
我思考了⼀下,认真地说道:
「⼤家或许会认为围棋是⼀件很枯燥的事情,是⼀种耗费很多时间且不具活力的职业。当然,就像是陶小……珠缨觉得跳舞是⼀件很有意思的事情,当我面对围棋的时候,我也会觉得每⼀颗棋子都是具有活力的。在围棋的世界里,不同的对局会产⽣不同的过程与结果,每⼀个和我⼀样热爱围棋的职业选手,都会觉得,棋子和棋盘不是死物,而是陪伴我们多年的挚友。」
「我不希望每个⼈都能很深入地了解围棋,但我希望在未来,能有多⼀些、和我⼀样喜欢围棋的少年,充满欢喜与期待地进入这个传统职业。如果有对围棋感兴趣的朋友,当有困惑时,如果相信我,我也很乐意为⼤家解答。」
说这番话的时候,我想的是我自己,想到的是宋启元、是丰臣莲、是身体虚弱却仍旧坚持围棋之路的柳河七段。
——冠冕堂皇,不还是输了三星杯?
——不好意思,她的意思是觉得跳舞不上档次吗?是我的错觉吗?
——有些⼈是不是有病啊,这么恶意揣测?⼀直关注围棋比赛的听到这番话眼泪差点下来,看到你们这群有病的⼈又给我气笑了!
——不是我说,某些⼈棋艺不行也就算了,怎么为⼈处世还这么……额,耿直。她刚刚叫珠缨的时候真不情愿啊!拿了个亚军就这么嘚瑟吗?
——我们珠缨虽然没参加过世界级的比赛,但也拿过很多冠军啊。
——你们那冠军算什么啊,受训于那种顶级舞蹈⼤师的门下,但却只能拿到国内县市级别的冠军,还和薛春七段比……就,不会觉得丢脸吗?
——喜欢黑珠缨的 ID 我都记下咯,待会私信告诉徐氏集团的宣发部~就等着律师函吧!
——啊啊啊徐氏集团?我就说珠缨和徐氏集团有关系!
——不是之前就有⼈发现珠缨家世很好嘛,而且还和徐氏集团的继承⼈有关系?听说他们上的都是同⼀所⼤学?
——顶级豪门继承⼈ x 冠军舞蹈家,嗑死谁了我不说!!!
——舞蹈家前面再加⼀下,县市级冠军。
……
30
直到访谈节目结束,场控仍旧来不及清理无关弹幕。
对于那些弹幕,我也只匆匆瞟了⼀眼,没有再多看。
已经完成了老师交给我的任务就好。
就在我低头整理麦克风,身边的陶珠璎要先行⼀步回化妆间的时候,她忽然小声地惊呼⼀声:「阿昼!」
陶小姐的「阿昼」,叫的只会是徐昼。
我下意识地抬起头来。
但就在我反应过来的时候,我才发现,不论是从前的自己,还是现在,在对待喜欢徐昼的这件事上,反应早已给出了答案。
我无奈地自嘲了⼀下。
视线中,那⼈站在不远处,静静地看向陶珠璎和我的方向。
录制场地中灯光打得很足。
连带着徐昼的眼眸似乎都坠入了光亮。
就像是月光没入云翳中⼀般。
⼀年四季,徐昼穿的衣服都以宽松舒适为主。
明明没有风起,他也仿佛立于风中,闲雅如松。
他身后跟的⼈我没有见过,也许是徐家指给他的秘书。
「阿昼,你怎么来了?」
陶珠璎的惊喜几乎掩不住,她跑下拍摄场地,笑得双颊红扑扑的。
对陶珠璎来说,她似乎不需要什么理由去隐藏和徐昼的关系。
但对我来说,在公共场合不提到徐家和徐昼,已经是⼀种常态。
徐家资助我继续围棋,关系也仅此而已。
我缓缓收回视线,继续整理缠在身上的麦克风。
「珠缨还真是好福气,那就是徐氏集团的继承⼈吧?」
说话的⼈是主持⼈,她的语气里充满了羡慕。
周围的⼈也都见到了这⼀幕,纷纷窃窃私语起来。
「珠缨?」
「阿昼,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陶珠璎在徐昼身前停下,向着他微微⼀笑。
徐昼的视线落在她的脸上,他难得犹豫了⼀下,没有说话。
身后的秘书忽然走上前,在徐昼耳边轻轻低语了几句话。
听完,徐昼淡淡道:「有些新闻本就是有迹可循,放出来也没什么,只是闹⼤了总归不好。」
秘书看了看陶珠璎,有些尴尬地继续说:「只是陶小姐和薛小姐都牵扯到了,有不少……在骂。」
「骂?」徐昼蹙眉。
秘书解释道:「有说您和陶小姐关系匪浅,但是又与薛小姐……毕竟之前资助的新闻和报道都在。只是几个⼈讨论也就算了,但好像闹得有些⼤。」
陶珠璎歪了歪头:「阿昼,你们在说什么?」
「因为今天的直播,有⼈在网络上造谣,说您和薛小姐因为少爷有嫌隙。」
「怎么会?他们怎么会发现我和阿昼的关系呀!」陶珠璎⼀脸吃惊,她抱歉地看向徐昼,「阿昼,是不是我给你惹麻烦了?」
徐昼的脸色⼀如既往,他转了转手串,轻声道:「我记得你之前并没有同意参加这个访谈。」
「是呀。」陶珠璎无奈地笑,「本来邀请的⼈是春兰杯冠军,但我不熟,就没同意。但后来听说来的⼈是小春,我就同意了呢。」
说到这,她小声地说道:「阿昼,对不起啊。」
「没什么对不起的,小事而已。」徐昼回头对秘书道,「让底下的部门把报道撤了。」
「也不知道网上的⼈是不是在骂我……毕竟你和小春相处了那么久,我,我好像就是⼀个突然闯进来的。」陶珠璎站在旁边,有点手足无措地低下头。
秘书看了看手机,诚实说道:「网上的⼈骂薛小姐更多。」
「怎么会?」陶珠璎捂住嘴巴。
「说薛小姐拿不了冠军也就算了,被徐家资助那么多年也没什么用……」秘书⼀面看着手机⼀面念。
徐昼冷冷打断了他:「够了。」
秘书忙收起手机:「这都是网上的⼈云亦云。」
陶珠璎脸上的红晕还没有褪去,她漂亮的⼀双⼤眼睛,看着徐昼,缓缓地眨了眨。
「薛春。」
这个声音我还没反应过来,旁边的主持⼈已经先晃了晃我的手臂:
「薛春⼤师,徐氏集团的继承⼈是不是在喊你啊?」
她⼀脸吃惊地看了看我,又看了看陶珠璎对面的徐昼。
「怪不得陶小姐说认识你,原来薛春⼤师你也认识……」
只是主持⼈的话还没说完,不远处的徐昼已经朝着这个方向走了过来。
在我知道自己对徐昼的心意之后,我就⼀直没有与他见过面。
看着徐昼向我走来,我下意识地往后退了⼀步。
「退什么。」
他的眼很尖。
我摇头。
徐昼在我身前站定,仔仔细细打量了我几眼,而后说道:「手机给我。」
四周的⼈都在往这个方向看。
当然也包括陶珠璎。
徐昼……
为什么要这样?
我不喜欢。
他是来接陶珠璎的。
那为什么又要来找我?
从头到尾,我都在竭力避免这种尴尬的局面。
我看着他,又⼀次摇了摇头:「不。」
他便又向我走近⼀步。
周围⼀片唏嘘和议论声:
「不是来接珠缨的吗?」
「这是怎么回事啊,徐氏的⼈好像和薛春⼤师也挺熟的?」
「你这都不知道,薛春就是徐氏资助的。」
「很久之前的老新闻了吧……」
刚刚节目的弹幕上还有些流言蜚语……
聪明如徐昼,不会不知道这样的后果。
主持⼈已经很识趣地往观众席上走去。
眼见着徐昼又向我走了⼀步,我紧紧皱起眉:「徐昼,你想说什么就直说。」
在离我只有⼀个手臂的距离时,徐昼终于停了下来。
朗月清风般的少年,此刻微微低下头,凑到我的耳边,轻声问道:
「乖囡,那⼀晚的决赛,宋启元和你说了什么?」
我抬起眼来,正好落入他浅淡的双眸中。
「你……我没懂。」
他笑了声,很轻的笑,在我的耳边,痒得我的心跳得飞快。
「没懂?你懂的,乖囡。」
说着,徐昼的嗓音慢慢淡漠下来:
「你有什么能瞒得过我。乖囡,你要知道,这个世界上,最了解你的⼈,就是我。」
我知道徐氏集团的势力,知道徐昼的能力。
那日宋启元说喜欢我,的确在众目睽睽之下,但那时比赛结果刚出,即便门开涌入记者,嘈杂之间,宋启元声音又很轻……
即便是这样,徐昼都能知道吗?
徐昼与我共同⽣活了十多年,他的确什么都知道。
他就像我了解他⼀样了解我。
只是,正如我不明白他的感情⼀样。
我有⼀事,他却也从未知晓。
而这事,或许他这辈子也不会知道了。
那么徐昼,你知道我喜欢你吗?我定定地看着他。
徐昼的睫毛微微颤动,掀起。
他是故意的——
徐家的徐昼,从来不害怕流言蜚语。
他就是想让那些⼈看到,薛春身后站着的⼈是谁。
「少爷!」秘书在手机上看见了什么东西,他慌忙捧着手机跑过来。
手机屏幕上,显示的是当前最火爆的话题:
——国家队为薛春发声!
——薛春仍在路上:历史最强女棋手之路
——薛春只差⼀个世界冠军!
——第⼀个闯入围棋世界⼤赛决赛舞台的女子棋手
只是片刻,网络上的舆论就此翻转。
这源于围棋国家队、所属棋院以及棋坛各位⼤佬的发言与力挺。
其中,刚刚获得春兰杯冠军的宋启元九段的发言更是震惊全网。
他说,
十⼀岁入段,十三岁打破纪录闯入三星杯十六强。
十五岁女子国手战八连胜获冠军,十六岁围棋名⼈赛再夺冠军。
十七岁农心杯八强,十八岁代表国家参加运动会。
十九岁春兰杯夺得亚军。
她在围棋的道路上已经走过十四年。
但她才十九岁,比我还小好几个月。
因为在十六岁时被世界冠军打败,你们便觉得能掩盖她所有的光芒。
先问问自己,你们配吗?
下面有⼈评论:不愧是小春⼀直以来的好队友!不过只有我觉得他们俩真的很好磕吗?
而宋启元的回复,将这条评论顶到了最上面:
——谢谢,我的确暗恋薛春七段。
看着这些内容,第⼀时间涌上徐昼心头的,却并不是愤怒。
他感到⼀阵茫然,甚至是无措。
他的乖囡长⼤了。
他其实很早就能想到。
但他总是想将她护在身后。
就像从前无数次那样。
只是……就好像他无论如何阻止,她的身边,也慢慢地,慢慢地,有了更多的⼈。
但他,绝不会放手。
徐昼的目光,有些贪恋地停留在对面的⼈的脸颊上。
他缓缓道:「只是⼀些热搜,慌什么。」
秘书擦了擦汗:「现在没什么⼈说薛小姐,但他们……他们都去陶小姐的账号下骂了。」
「什么意思?」听到这句话,徐昼皱起眉。
「说是陶小姐没有约束好粉丝,⼀直带节奏什么的……」秘书的声音越来越低。
就在这时,身后的⼈群忽然惊呼了⼀声:
「陶小姐!」
徐昼随着声音转过头,正看见含着眼泪的陶珠璎,咬着唇瓣看了他⼀眼,而后转身跑开。
那眼角下的如同泪痣般的痕迹,又⼀次、无数次提醒他小时候的经历。
「珠缨!」徐昼将手机递还给秘书,「让⼈撤了热搜,什么痕迹也别留,别管花多少钱。」
「是。」
还没等秘书应声完,他便已去追陶珠璎了。
秘书张了张嘴,看向我,有些尴尬:「薛小姐,要不然你等⼀等陶小姐吧,待会⼀起回去。」
「不用了,我可以自己回去的。」
我没有再去看徐昼的背影。
只是那种心脏酸痛的感觉,当真只要不看,就也感受不到吗?
「薛小姐,你、你这绝对是让我为难啊。」秘书慌忙开口,他可不敢就这么让薛小姐离开,不然到最后,被老板骂的还是他,「您也是知道少爷的脾气,我……」
我沉默片刻,缓缓道:「我知道了。」
31
在我无数次的幻想里,我曾以为,至少⼀刹那也好,徐昼也曾喜欢过我。
是三年前千里迢迢的雨夜,是三年没有相见却从未间断的天气,是温柔地给我哼的虫儿飞。
我以为,哪怕只⼀瞬间,他也曾喜欢过我。
徐昼,曾经喜欢过薛春吗?
在那场荒唐的游戏中,在未见的三年中,他是否有过片刻的心动?
但现在我知道了——
「阿昼,你真的不喜欢小春吗?」
是啜泣的声音从半掩的房门中传出来。
「珠缨。」徐昼微微顿了顿,没有说话。
陶珠璎紧紧抓着他的袖子:
「还是说,就像网上那些⼈说的⼀样,你和她青梅竹马,而我只是最可笑最可笑的小丑?」
徐昼轻声道:「珠缨,你别激动。」
「我怎么能不激动?怎么能不?你是不是嫌弃我有精神病,所以你喜欢上了别⼈?可是阿昼,当初我是为了帮你,我才被那个⼈关成了现在这样啊!」陶珠璎的声音越来越⼤。
她的声音中有惶恐有不安,甚至将自己最⼤的秘密都说了出来。
「你现在已经好了,你忘了吗?医⽣曾经和你说过的,说你已经痊……」
徐昼的话还没说完,陶珠璎已经打断了他,她含着泪水说:
「阿昼,我们认识那么那么早,我和你和清见认识了那么久。你不是和薛春青梅竹马,你是和我青梅竹马才对!我待在国外那么多年,就是想变得更好,更好才能……」
说到这里,她像是想起了什么,又欣喜地说道:「你小时候说过,会和我在⼀起的。」
「珠缨,那是小时候玩的游戏。」
「那你和薛春又是什么?你不是也玩了⼀场游戏吗?阿昼,你瞒不过我。你和我⼀样,我们都有病,只有我们才能在⼀起。」
陶珠璎的嗓音,又变得如同平常那般温柔,
「你看见我眼角的伤了吗?阿昼,你还记得那⼀天吗?你的父母被那个⼈亲手杀死,而那场游戏,剩下的只有⼀个你。是我从窗外看见了你,是我救了你。」
那个小小的黑色的房屋,还有那⼈阴冷的笑。
他说,徐小少爷,我们来玩⼀场游戏,名字叫躲猫猫。
即便最后徐昼被救出,即便这⼈已被判死刑,多少年午夜梦回,他仍旧能想起那时候的记忆。
后来,他的伯父母成为了父母,而救下他的小女孩变成了唯⼀的救赎。
只是他和陶珠璎⼀样,都病了。
这个病是什么时候治好的呢?
陶珠璎去了国外,而他……
遇见了薛春。
就像照料⼀个洋娃娃⼀样,徐昼将全部身心都投入到了这场所谓的「父女游戏」里去。
他阖上眼,手腕上的玄阴四象,冷得心颤。
「是你救了我,珠缨。」他缓缓道。
「阿昼,我不想离开你。」陶珠璎伸出手,⼀点⼀点握住徐昼的手指,「你也不会抛弃我的,对不对?」
她的病和徐昼的⼀样,早已不知何时,便被宣判了「痊愈」。
但是她是多么努力地才不让徐昼忘记她,多么努力地去支撑已经风雨垂危的陶家。
小时候的善良,是会为了今后的贪婪报恩的。
长⼤后的陶珠璎渐渐明白了这个道理。
但是她也相信,自己是那个最适合徐家继承⼈妻子的⼈。
陶珠璎的确救过徐昼。
那个穿着白裙子的小女孩,也的确是在游戏中迷失的小男孩的救赎。
⼀片静默中,徐昼终于还是开了口。
他道:「我不会抛弃你。我会与你订婚,珠缨。」
陶珠璎的面容上,终于露出了笑意。
她睁⼤了眼睛,看着徐昼说:「阿昼,你不喜欢薛春,对不对?」
然后,那⼈是如何回答的?
我颤抖着唇瓣,⼀遍又⼀遍地回想着这句话。
「薛小姐……」身旁的秘书看看门后,又看看我。他显然也没想到会撞见这⼀幕,「要不我们还是去外面等吧。」
我怔怔地说:「不好意思,我去⼀趟……去⼀趟卫⽣间。」
不等秘书说话,我已转过身,离开了这里。
徐昼是怎么说的?
徐昼说,相处多年,即便是宠物,也有情谊。
相处多年,即便是宠物,也有情谊。
我边走边笑,只是眼泪却不知不觉地滑落了下来。
但我早也该想清楚。
我的心中,自始至终将他当成除围棋以外最重要的⼈。
只是我没有想明白,我能够主动选择围棋,却无法选择徐昼。
依赖变成暗恋,终究是我⼀个⼈的黄粱美梦。
而黄粱梦断,我也该清醒了。
「相处多年。」我强忍着泪水,⼀遍又⼀遍地念着这四个字。
是从六岁到十九岁。
「即便是宠物。」
当年徐昼初见我时,便已说,以后,你便是我的宠物了。
只是⼈怎么能是宠物?我又怎么可能是他的女儿?
脖子上徐昼的那枚古铜钱,凉得几欲刺骨。
就像是这场游戏,始于春天,也必将迎来冬天。
「也有情谊。」
是雨夜的樱花和硬币。
是春天、夏天、秋天、冬天。
是天上的星星流泪,地上的玫瑰枯萎。
他会和陶小姐永结同心,白头偕老。
所以薛春啊薛春,你也试试离开徐昼。
期限——
永远。
32
十六岁的薛春和宋启元只是朋友之谊。
十九岁的宋启元始觉对薛春的欢喜。
作为队友与对手,薛春拿下了春兰杯亚军,而宋启元夺得了冠军。
而在二十⼀岁的应氏杯中,互为最强⼤对手的两⼈,也注定要相遇。
只是⼀场比赛的冠军,永远只有⼀位。
当我落定最后⼀颗黑棋,计时的秒针正好落在中央。
坐在对面的宋启元合上双眼,淡淡吐出三个字:
「我认输。」
应氏杯的最后⼀战五番棋,以三比二结束。
宋启元率先站起身,向我伸出手。
我紧跟其后。
他微微⼀笑,就像是当年春兰杯夺冠时⼀般。
「祝贺你,薛春九段。」
「夺得围棋世界冠军,七段直升九段。」我想到他当时说的话,也不由笑了,「我说过的,宋启元九段,下次,⼀定赢你。」
宋启元的眼神温柔:「你值得这个冠军。」
五番棋持续时间很长,我与宋启元都有些疲惫。
他站在身边问我比赛结束之后有什么打算。
我愣了愣,而后轻声道:「可能想⼀个⼈出去走走。」
对局室的门还没有打开,宋启元沉默片刻,突然低下头:「你已经很久没有回过徐家了吧?」
我抬起眼。
他眼里的我很疲惫,只是在提到徐家的时候,眉眼总是落寞。
我无奈,淡淡⼀笑,没有说话。
自十九岁那日以后,我便慢慢离开了徐家。
或许是秘书将我听到的事情告诉了徐昼。
徐昼也没有阻止我。
又或者,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就像从前⼀样,徐昼或许还在想着,我会主动回去。
我不是没有想过回去。
在训练到极累、状态不好连输、自己给自己下了碗面条过⽣日,又或者,是看着两年前与徐昼的最后⼀条消息的时候。
老师是棋院里对我最好的⼈。
宋启元是我的好友,也是我最棒的对手。
但他们都和徐昼不⼀样。
我有时恍恍惚惚地想着,在这个世界上,或许再没有⼈会比徐昼对我更好。
所以徐昼笃定我会回去。
只是我再也回不了头,也不想回头了。
门被打开,无数国内外的灯光,闪烁在眼前。
嘈杂的⼈声、拍照声此起彼伏。
在对局室对弈太长时间,这种强烈的光亮与声响,使我下意识地侧过头,皱起了眉。
⼀抹阴影垂了下来——
原来是身旁的宋启元抬起手,为我挡住了⼀些光亮。
「谢谢。」我对他低声说道。
他面无表情的脸上,浮现出淡淡的笑意,「那就多考虑考虑我。」
我无奈,浅笑。
下⼀刻,不少麦克风伸在了我的面前。
「薛春九段,您此次应氏杯先后战胜四⼈夺下金牌,拿下了巨额奖金,请问有什么想说的吗?」
「这场比赛里,您与宋启元九段不分上下,但由于应氏杯独特的时间规则,宋启元九段最后⼀局判负,夺冠应氏杯后,薛春九段您是否有什么话想对宋启元九段说的吗?」
这些记者⼤多问的都是同⼀类问题,我有些犯困地抬了抬眼睫,什么也没说。
却在这时,其中⼀个麦克风,举得高高的,几乎砸到我的头上。
我挡住了这个麦克风,有些愠怒:
「你……」
但举起这个麦克风的⼈,却先我⼀步开口道:
「薛春九段,听闻您从小便由徐氏集团赞助,与徐氏集团继承者关系匪浅。就在您今日夺冠应氏杯之时,徐氏集团宣布了订婚消息,不知道您是否知道?」
听到这些话的时候,我下意识地抬起头,看向了说话的⼈。
戴着《明镜周刊》的牌子。
是《明镜周刊》的记者。
这家报刊我曾经听徐昼无意识提起过,算是徐家产业的对家。
而他刚刚说,徐氏集团宣布了订婚消息。
能够让徐氏集团发布消息的⼈,除了名正言顺的继承⼈徐昼,还会有谁?
我不知道这个消息来得是迟是早。
明明早在两年前,我就曾亲耳听徐昼说过。
但这个消息,我也想了整整两年。
只是我自以为再听到这个消息时心中能毫无波动。
果然还是有些高估自己。
我在心底轻轻叹了口气。
心脏的主⼈无法控制心脏的跳动。
也是在听到记者说出「订婚消息」时,这颗心脏难以忍耐地猛烈跳动着。
⼀瞬间,酸涩的感觉从心脏⼀直蔓延喉咙。
兼之数小时的对弈,现在的我,只觉得疲惫万分。
而就在这⼀瞬间,这记者像是发现了什么,又急冲冲地问道:
「薛春九段,您从小就和徐氏集团继承者⼀同长⼤……」
是啊,⼀同长⼤。
那么⼀同长⼤的⼈,会有什么反应?
我看着他,突然开了口:「订婚快乐。」
记者⼀时没反应过来,就连周围的问话声也都忽然间卡顿了⼀般,只剩下相机照相时的咔嚓声。
白光闪烁间,我微微侧过脸,对着镜头,认认真真地又说了⼀遍:
「订婚快乐。」
徐昼,订婚快乐。
如果这是你想要的,我会祝你,余⽣幸福。
《明镜周刊》将这句话放⼤,贴在了门户网站上。
它的标题则是,青梅竹马行至分道扬镳。
看到这个标题的时候,徐昼正坐在窗边。
他于晚间点了三柱香。
就像他从前每日早晨会做的那样。
三柱香,天地⼈敬三清。
第⼀柱,戒心中欲望和杂念;第二柱,入冥想状态;第三柱,破除迷雾,⼤彻⼤悟。
只是徐昼敬香十数年,从未有⼀日除杂念,破迷雾。
翻开几页的书卷摊在桌上,徐昼半阖着眼,忽然听见门口脚步声响起。
连他自己都没有反应过来的,他下意识地开口问道:
「乖囡?」
门口那⼈踌躇片刻,敲门,出声:「少爷,是我。」
秘书小心翼翼地推了门进来。
徐昼缓缓睁开眼,淡漠地看着他。
自从薛小姐离开,这些年,少爷的脾气是越来越冷了。秘书叹了口气,现在要汇报的事情,要是少爷听见了……
「薛小姐赢了五番棋,夺冠应氏杯。」被少爷安排着打听薛小姐的事情之后,秘书觉得自己都越来越了解围棋了,有些名词他现在拈手即来。
徐昼⼀声不吭。
线香的烟气寥寥,绰约的五官,如同鬼魅⼀般。
他想听的不是这个。
「少爷订婚的消息,薛小姐也知道了。」
「有个徐氏对家的新闻记者和薛小姐说的。」
说到这里,秘书顿了顿,他没敢往下面说去。
但徐昼已缓缓睁开了眼,他的视线轻轻落在摊开的书页上。
他伸出手,将这本书合起,便露出了放在下面的——
⼀本相册。
「继续说。」
徐昼开了口。
他翻开相册的第⼀页,那是十七岁的薛春在出战农心杯以前,跟随队友⼀同去寺庙祈福。
照片上,少女嗪着淡淡的笑,侧着头与队友说着什么。
第二页,只是普普通通的⼀张照片。
在异国的薛春,有些手足无措地用蹩脚的语言和当地⼈沟通。
第三页,薛春正在下棋,这时候的她是最认真的。
徐昼知道,⼀向如此。
从 H 国到 R 国,整整三年。
从春兰杯到应氏杯,又整整两年。
他⼀直在等,等自己的乖囡回来。
但他也绝不能容许她真正地逃走。
厚厚的⼀叠相册,是薛春的十七岁、十八岁、十九岁。
另⼀边的相册,又是薛春的二十岁、二十⼀岁。
他没有与她见面,却又日日与她见面。
指尖划过封膜的照片,徐昼的耳边,传来秘书支支吾吾的声音:
「薛小姐,对着镜头说,祝您……」
他的眉间⼀蹙。
「祝您订婚快乐。」
放在照片上的手指慢慢蜷缩起来。
肌肤下感受到的,是泛着微微冷意的照片。
徐昼抬起眼,于朦胧烟气中,轻声问道:「她只说了这⼀句?」
「是。」秘书点头,「这家新闻的记者还把这句话刊登了,但部门已经及时撤了相关消息,也和明镜周刊那里联系了。」
他说了⼀番话,但徐昼好像没听见似的,重又问了⼀遍:
「薛春,她只说了⼀句,订婚快乐?」
秘书咽了口口水,回答:
「薛春九段不喜接受采访,但这句话,的确是她,当着镜头,亲口所说。」
「哗啦——」
合上的书卷被掷在地上,烟雾因这动作也终于失了往日的平和。
徐昼紧紧抓着相册,唇角的笑意,越来越深。
但他的神色,却是从未有过的冰冷。
「订婚快乐?」
徐昼是赌了。
他在赌她回来。
他深吸⼀口气,缓缓地抚着手上的檀珠——
近些年来,徐昼的手上,除了那串已戴了二十多年的玄阴四象,又多了⼀串檀珠。
每日早晚,他又多添⼀根檀香。
檀香香气馥郁,不比线香清淡。
因此,徐昼其实并不喜欢檀香。
但他却⽣⽣忍了五年。
五年时间,五年檀香,两年檀珠。
心绪不平不和,徐昼的脸色也日益苍白。
「还有……」
秘书犹豫着。
「还有什么?」
当听到这两个字的时候,徐昼的眼睛有⼀刹那的发亮。
秘书挣扎半晌,还是递上了原本藏在身后的东西——
⼀张卡和⼀枚红线串起的铜钱。
耳鸣⼀片。
徐昼整个⼈都晃动了⼀下。
他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他没有去接这张卡和铜钱,而是竭力稳住心神,看向秘书。
「这是什么。」
秘书张了张嘴:「少爷,这是薛小姐还给您的。」
徐昼想要站起身,但不知是什么原因,他连站也站不稳。
他的手指紧紧抓住桌边,而后⼀点⼀点地站了起来。
这间阴暗的房间,陷入了黑夜⼀般的寂静。
檀香与线香交织,浓郁的香气让⼈从头到脚,都不自觉地起了⼀身鸡皮疙瘩。
半晌,那烟气遮掩之后,徐昼含着笑意的声音,缓缓响起:
「还?」
他好像在笑。
真的好想逃。秘书心里这么想,但仍是硬着头皮说道:
「是,是薛小姐这么说的。这张卡里,是她多年比赛取得的奖金,⼤部分都在里面。这枚铜钱,薛小姐说,只是物归原主。」
「她说谢谢徐氏二十⼀年以来的资助之情,今后之路,她会怀着感恩之心,独自前行。」
他的话音刚落,那烟之后的⼈影便猛烈颤动了⼀下。
而后,是谁也没有反应过来——
徐昼踉跄着,几乎是跪倒在地上,他猛地呕吐起来。
「少爷!」
见到这幅景象,惊得秘书慌忙跑上前。
玉⼈⼀般的少爷,失了血色的脸与气若游丝的呼吸。
但见着秘书过来,他又忽然抬起头,颤着手指夺过秘书手里的两样东西。
在秘书惊恐的眼神中,他面无表情地将卡⽣⽣折断,又紧紧捏着那枚钟馗祛五毒铜钱。
想扔,又不舍得扔。
这枚铜钱几乎要被捏得陷进肉里。
不肯低头、不愿服软。
整整十五年。
他和她⼀同走过了十五年。
只是五年疏离——
「她⼈在哪。」徐昼沙哑着嗓音,抬起头,紧紧盯着秘书。
「……听说,走了。」
「走、了?」
「棋院的⼈说她想要独自出去看看。」秘书的声音越来越低,「还不知道去了哪里。」
天地之⼤。
不过五年疏离。
五年而已。
她就想逃走了。
她想走。
可他偏偏不让。
她是他亲眼见着长⼤,是他的……
「是我的春天。」
「春天,逃走了。」
他喃喃着。
下⼀秒,徐昼的声音,冷冷地在房间里响起:
「找到她。」
「还有,那家私⼈报社,砸了。」
陶珠璎说他有病,宋启元说他发疯。
是,他又犯了病,发了疯——
从薛春离开的那⼀天开始。
33
——小春,那家《明镜周刊》不知道你是否还记得?听闻是家私⼈报社,⼀夜之间连门都被砸了。只是报社社长并不追究,众说纷纭。但我猜,这⼀定是徐昼的手笔。徐昼平日狂妄,但还算知礼,经过此事,我却是不寒而栗,望你在外小心。
——徐昼此⼈实在可恶,棋院好不容易谈成的广告,他和徐氏集团倒好,硬是抢过去了!⼀次也就算了,数次皆是如此,可恨这又的确是公平交易,棋院有理也说不清。
——棋院楼下和楼旁的店都被⼈以高价盘下来了,重新开的餐厅和咖啡厅很不错,只是我猜背后是徐昼。虽味道提升,但总觉得心里不适。
——近日不常见徐昼,他很少在棋院附近晃悠。新闻报道上的徐氏集团倒是蒸蒸日上,但回想起上次见到徐昼,瘦得几乎要脱了形,不复从前了。就连我心中看着,都觉得……哎。小春,现在你已游至何处?
进入北城时,我想了想,还是报了个旅游团。
旅游团除去导游和我,还有十几个⼈加入。
他们⼤多也都是南城⼈,听说冬日雪景,特地来北城游玩的。
我坐在车上,看着报团的⼈员⼀个个上了车。
手机的屏幕亮了⼀下,原来是我刚回复过消息的老师。
他说北城天冷,要多添衣。
我应了⼀声,关上手机,正要闭着眼休息⼀会,座位后面却突然传来了声音:
「你好。」
我转过头,看见是个年龄差不多相近的女⽣。
「你好。」我也打了个招呼。
「你是不是就是薛春啊?」女⽣见到我,眼前⼀亮,压低了声音说,「那个下围棋的薛春?」
我愣了⼀下,而后点头。
「你太厉害了!不仅是国内第⼀的女棋手,是不是还是国内第⼀棋手啊?」
女⽣不太了解专业术语,但她很努力地在描述。
「⼈外有⼈,山外有山。」我淡淡笑了笑。
女⽣不好意思地说:「等游玩结束,可以麻烦你签个名吗?我平时不看围棋,但真的很佩服你!」
「当然可以。」
听到这句话,女⽣高兴地连连道谢。
她后面还坐着⼀个⼈。
或许是因为个子高,女⽣没有挡住——
北城是很冷的天气,但那⼈连羽绒服也没穿,只单⼀件卫衣,帽子⼤得能遮住眼睛。
更别提这⼈还戴了⼀副宽⼤的黑框眼镜和口罩。
倚在阴影中时,严实得⼀点肌肤都不露出来。
这打扮确实有些奇怪,我不免多看了几眼。
但似乎是察觉到了我的视线,那阴影中的⼈似乎轻轻晃动了⼀下,而后整个⼈更融入黑暗之中了。
那本来高高兴兴的女⽣也有些困惑,她侧过头,挡住了我看向后方的视线:
「薛春⼤师,怎么了?」
我反应过来,微微笑着说:「没什么。不用叫我薛春⼤师,你叫我薛春就好。」
转过头后,我想了想,刚刚的行为的确有些不太礼貌。
怎么能那么直盯盯地看着⼈家呢?
我轻轻叹了口气。
只是我总觉得,仿佛在哪里见过这个⼈。
但我所有的经历中,又确实没有出现过这个⼈。
北城的第⼀站是背靠雪山的滑雪场。
下了暖气腾腾的⼤巴车,北城的天气把我冻得几乎是⼀个哆嗦。
太冷了。
我下意识地转过头去找刚刚见到的那个⼈——
那⼈仍旧只穿了件卫衣,虽说脖子上多了条围巾,但看着也并不保暖。
看他的个子和穿着,应该是个男⽣。
只是……就算是男⽣,看样子也瘦得太过了。
他站得很后面,仿佛⼀阵冷风来,都能把他吹跑。
前方的导游开始讲注意点,我缓缓准过头来。
「现在是旅游淡季,这块滑雪场地⼤⼈少,很值得游玩……但要注意,雪山终究还是危险的,⼤家⼀定要记得安全第⼀。好了,现在就解散吧。」
⼤家虽说记得导游的这番话,但毕竟北城已经很多年没有发⽣过类似的事件,便也开开心心地去玩了。
我之前并没有滑过雪,犹豫片刻后,还是选择看看风景。
这片雪山的风景很好,有⼀些我叫不上名字的树木,高低起伏地⽣长在山腰与山崖上。
现在的确是旅游淡季,⼀⼤片场地,只有稀稀拉拉十多位游客。
我⼀个⼈慢悠悠地逛了⼀会,正要返回,却忽然听到身后响起沙哑的嗓音:
「为什么不去滑雪?」
很沙哑的嗓音,虽说音量低沉,但吐字却很清晰。
听到这道声音,我有些恍惚。
我转过头去,看见穿着卫衣的那⼈,正不近不远地站在后面。
原来是他。
我微微皱起眉,礼貌而疏离地说:「不好意思,我不太会。」
风不知道从何处吹来。
又或者说,是突然起风了。
带着雪花,风吹在⼈的脸上,有如刀割。
这⼈突然与我搭话,我实在没明白为什么。
虽然的确是我刚开始不礼貌地盯着他看……
我有些尴尬地移开视线,重又转过身。
不过旁边还有其他游客,我倒是也不担心,这个穿着奇怪的⼈会做什么不好的事。
但或许刚刚的那阵风就是预警。
风雪突然⼤了起来。
我不适地眯了眯眼。
下⼀秒,有个⼈飞快地冲到了我的身边。
「跑。」
是穿着卫衣的⼈。
我吃惊地看着他,风将他的帽子吹下,露出柔软的黑色头发。
在这片明亮的世界里,我几乎能够直接说出这个所谓陌⽣⼈的名字。
但是我发现我说不出口,嗓子酸涩得不知道是被什么堵住了。
整个⼈都被他拉着跑,我只是紧紧地盯着身边的这张脸。
手被握得好紧。
「轰——」
只是容不得我想太多,我听见周围的尖叫声,但很快,这些尖叫声便被雪崩的声音覆盖住了。
先是细微,而后便是轰然崩塌。
谁也没有想到会发⽣雪崩。
⼀切都来得太快。
身旁的⼈紧紧握着我的手。
白色的世界里,雪花如尘埃⼀般散落于每个⼈的身上。
⼀片、两片、接着是⼀群。
这些雪从高山上飞腾而下,转眼吞没⼀切。
我艰难地睁开双眼,耳边反反复复都是他的「跑」。
风雪席卷至我们身上的时候,我张了张嘴,喊出那个⼈的名字——
「徐昼。」
他的手好冷啊。
他变得这么这么瘦。
我根本没有发现是他。
原来如同玉⼈般的徐小少爷,此时身形削瘦得宛如⼀副骨架。
但他的眼睛还是那么漂亮,就像是我第⼀次见他时那样。
那时的我就在想,世界上原来还有这么好看的男孩子。
还是说……
这不是他。
他身上的线香味很淡,取而代之的是浓浓的檀香。
但在风将帽子吹下的时候,还没有来得及闻到他身上的气味,我已经认出了他。
老师说他,瘦得几乎要脱了形,不复从前。
他的嗓音也沙哑了不少。
而距离我应氏杯夺冠,他宣布订婚,也不过三个月而已。
短短三个月。
不过⼀瞬间,
松软的雪,却能够成为杀手。
暴雪止住,周围⼀片寂静,唯有风声依旧。
不知何时,徐昼已将我整个⼈都拥在了怀中。
所以我闻见那馥郁的檀香。
他真的好瘦。
瘦得我的头靠在徐昼的胸口时,能清晰地听到那颗心脏的跳动。
他的⼀只手揽着我的腰,⼀只手护在我的脸旁。
我喊他,带着能够察觉的哭腔,我说,徐昼,徐昼,我来抱着你,你穿得太薄了。
但四周的雪将我们埋得那么紧,他又抱我抱得那样用力。
缓缓的,他的头轻轻抵在我的额头上。
「是我、是我,乖囡,别怕,我会保护你。」
徐昼的声音是那么轻,就和他的⼈⼀样,仿佛会被冷风吹走。
我抬起头,看见那双浅淡的眼眸,里面盛满了我⼀⼈。
我还看见了……
「你流血了,徐昼。徐昼,怎么办,徐昼,你流血了,你被砸到哪里了,你痛不痛。」
鲜血从他的后脑勺缓缓地流淌进脖子里面。
徐昼的声音,甚至带着难以言说的宽慰。
「我不疼,你别怕。」
他忍着疼痛,在我的耳边,轻声哼起调子。
虫儿飞,虫儿飞。
我的眼泪滚在他的手上。
他缓缓睁开眼,说:「别哭,囡囡。」
「我已经不要你了,你为什么还要来?」我却闭上眼,不想让他看见,我的眼中,全部全部,都是徐昼。
我咬着牙,哭着说:「我已经不喜欢你了,你为什么还要来?」
突如其来的沉默。
我掀了掀眼睫,泪珠滴落。
这出神的⼈,清醒过来,他浅浅笑着,⼀如往昔。
「原来你喜欢我。」
「我已经不喜欢你了。」
「曾经的喜欢也是喜欢。」他执拗地凑到我的脸旁,有些吃力的,轻轻喘息,「乖囡,我很欢喜。」
「我的春天,我的小雀儿……」
「哪怕就在眼前,你不要逃得那么远,让我看着,也好。」
我含着泪说:「做⼈不能那么贪心,徐昼。贪心,会有报应。」
今日之事,是不是就是报应?
我不知道,徐昼也不知道。
「徐昼,你明明清楚,你在逼我。」
他的眼神中,是温柔的笑意,淡淡的,没有说话。
「你用我们认识的十五年逼我,用陶珠璎逼我……」
他要我回到他的身边。
不论是十五年的陪伴,还是与他订婚的陶珠璎。
当我想明白这⼀点之后,我无力地几乎说不出话来。
「珠缨曾经救过我。」徐昼终于开口,他的声音含着淡淡的笑意,「我也的确以为,这辈子我会同她⼀样,彼此⽣了病,走过⼀⽣。可是乖囡,你为什么要来呢?你让我变得这么贪心。」
六岁的失去了父母的小女孩,怯怯地看着他。
他的心忽然便软了。
而徐昼的铜雀春深,金屋藏春,凭借的,也从来都是……
薛春本身。
喜欢说出来有多简单,喜欢说出来有多难?
徐昼的半⽣,想要的,不需要他说,他都能得到。
所以他不会说喜欢,不会说想要。
除了薛春。
他用青梅竹马的十五年编织网,想要将这春天紧紧握在手中。
可是他低估了自己的感情,也低估了自己的乖囡——
她是真的会逃。
是真的会说再见,再也不见。
是真的会永永远远地离开自己。
而只要⼀想到这点,徐昼便疯了。
他曾以为陶珠璎是他的救赎。
但在那两年间,在那三个月里,他反反复复点燃檀香,这才惊觉那是「救」。
他的救赎,始于要远远逃离的那个⼈。
「薛春,你忘不掉我。」他的叹息中,是满足,是笑意。
风雪漫天。
不远处响起救援队的声音。
「我不会再喜欢你。」
我颤抖着唇瓣,⼀字⼀句地说。
但徐昼只是浅笑,他将我拥得更紧,而后缓缓阖上眼。
他说,我爱你,乖囡。
他会等。
只要她忘记不了他。
他便会⼀直、⼀直、⼀直等下去。
34
春转夏的时候多雨。
我收好了书本,宣布下课。
青涩的少年被同伴推攘着上前,他支支吾吾地问我:「老师,你现在是不是还没有男朋友?」
我眨了眨眼,有些愣住。
「我今年已经十八了,我从五岁入段那年就听过您打破三星杯记录。」
或许是因为害羞,他的语速很快,「我虽然还没有拿到世界冠军,但我⼀定会向您学习,所以您、您如果没有男朋友……」
「宋启元九段还没追到老师呢!你才多⼤!」
说话的是少年的朋友,他嘻嘻笑了声,凑到我的身前:「老师,你说对吧!」
「十八岁,陆言六段,我会超过宋启元九段的!」
少年慌忙开口,他紧张地看着我。
我伸出手,轻轻拍了下他的脑袋:「小小年纪,都在想些什么。」
「听说宋启元九段也是在十九岁和您表白的!」他的脸羞得通红。
那已经是……
六年前的事了吧?
「等你什么时候超过宋启元,或许我能考虑考虑。」
我轻轻咳嗽⼀声。
少年的双眼顿时亮了:「老师,我⼀定会超过宋启元的!」
「咳咳——」
门口传来更响的咳嗽声。
我转过头,宋启元正站在门边,微微挑了挑眉。
「连他们都知道我追你追这么久了。」走在我身边的宋启元有些无奈。
我笑着说:「我觉得我们还是只能做朋友。」
行至楼梯下,宋启元摇了摇头:「又被拒绝⼀次。」
「那你等着,过不久就是 LG 杯,你可能还会被我打败⼀次。」我认真说道。
外面好像下雨了,宋启元撑开伞,对我说:「我送你吧。」
「不用。」我从包中取出伞,「我今天看了天气预报,特意带了伞来。」
宋启元先出门,但他突然站在原地,似乎是看到了什么。
我撑开伞,走出去。
细雨弥弥,春天的晚桃开得很是香甜。
路上⼈来⼈往,街边种植的桃花,便绽放得更为慵懒。
只是小雨愁⼈,⼤多都匆匆忙忙离开。
但这样的时节,却仍有⼈静静地立在树下,持着竹伞。
他抬起头,似乎是在看被雨水打落下来的桃花。
听见脚步声,他微微转过头来,看我。
青色的衣,黑色的发。
我说过我不会再喜欢他。
而他说他会⼀直等。
他的铜雀台没有困住春天,反而自己深陷其中。
我撑着自己的伞,收回视线,向着⼈群中走去。
那⼈竹伞轻侧,与桃花⼀同,跟在其后。
街声喧闹,⼈声嘈杂。
六岁、十六岁时觉得高高在上如天仙玉⼈般的⼈,
在二十六岁时,却早已因我,
被困⼈间。
35(楚清见番外:年少时的月光)
南城徐楚两家,是近百年的旧相识。
只是随着徐家势力日益壮⼤,楚家也逐渐没落下来。
这⼀点,早在我能记事的时候便常常听闻。
但即便如此,想要讨好楚家的⼈也数不胜数。
这些⼈嘴上将楚家和徐家并列,但心底却并不这么想。
所以自我小时起,长辈们便在我的身上投注了⼤量的心血。
而与我相对照的,便是徐家的徐昼。
徐家⼈丁并不兴旺。
徐爷爷膝下只有⼀位徐叔叔——
他是下⼀任的徐氏继承⼈。
在这个环境中出⽣的徐昼,可谓是娇⽣惯养,⽣就⼀副古怪的脾气。
不过那已经是五岁之前的事了。
那时候的徐昼虽说已经性情古怪,让⼈很是讨厌。
但经过那件事之后,原本还算小孩脾气的徐昼,却是真正地变了。
我再见到徐昼的时候,那件事已经过去⼀个月了。
整个病房的门窗都紧紧关着,⼀丝光亮都没有透出。
在我来之前,长辈便已经千万叮嘱,小心徐昼的情绪,要好好照顾他。
打开门,还没等我反应过来,什么东西便突然砸到了门口。
我吓得往后退了⼀步,扑进身后父亲的怀里。
他弯下腰,安抚我,说是徐昼不开心而已,你别害怕。
阴暗的病房,我缩在父亲的怀中,看见背对着所有⼈的身影。
那的确是徐昼的身形。
只是……
从前的徐昼有多高傲。
现在的徐昼……
「别怕,清见。你可是徐昼的好朋友呀,他现在这么伤心,你是不是得去安慰安慰他?」
这么说着的父亲,面容上的神情,却是含着⼀丝笑意的。
我似乎明白他为什么会有这样古怪的神情。
在这次的绑架中,徐昼的父母都出事了。
失去了下任继承⼈的徐家,是否会和楚家⼀样,渐渐走向没落呢?
但小时候的我终于还是想不清楚。
我在这样的神情与氛围中吓得嚎啕⼤哭。
最后,这间阴沉的房间中,走进去的不是我,而是另⼀个⼈。
⼀个小女孩。
她姓陶。
五岁是徐昼认识陶珠璎的⼀年。
也是我认识陶珠璎的第⼀年。
有见过天使吗?
在我看来,珠缨就是这样的天使。
是路过的她救下了徐昼。
在她的身上,似乎能够用任何美好的形容词去修饰。
她是漂亮的,是我见过的,除了徐昼以外,长得最好看的⼈。
穿着粉色裙子时的珠缨,整个⼈都像是我曾经养过的那株花。
我记不得是什么花了。
但那轻盈动⼈的姿态,从小到⼤,我都⼀直没有忘记过。
而珠缨,便是这样的美丽。
她在我的眼里,是会闪闪发光的⼈。
直到长⼤后许多许多年,我看向珠缨的时候,仍旧能够想起,病房里,珠缨给徐昼跳舞的那个下午。
窗帘微微拉着,我坐在⼀边,看着她旋转着、旋转着。
裙摆如同温柔的云朵般飘逸。
在那个时候,即便是那么坏脾气的徐昼,在她的面前,都会不由自主地柔和下来。
自从徐家父母去世后,只有在陶珠璎的面前,徐昼才会偶尔露出笑脸。
我、徐昼、珠缨,几乎是共同度过了⼀年。
孩子时期霸道的脾气,我缠着珠缨,珠缨却是喜欢陪着徐昼。
但这⼀天并没有持续太久,珠缨的神色日益苍白,听⼈说,她那日也受了惊吓。
那日受伤后留下的眼角的痣,就像是⼀个回忆的触发点。
无论是珠缨,还是徐昼,都会想起那天的所有。
因此,在某⼀天,珠缨出国了。
她离开的那天,徐昼⼀如既往的沉默。
只有我去送了珠缨。
她含着眼泪,问我:「阿昼呢?阿昼为什么没来送我呀?」
声音那么那么软。
「我会经常去看你的。」
「拉钩吗?」她漾出⼀抹笑。
「拉钩。」
我遵守着约定,时不时地飞去国外探望珠缨。
父亲为此还⼤怒,他说,这是徐家欠下的⼈情,你凑什么热闹?
陶家获得了钱、地位。
他们终于还是看不下去精神日益衰败的女孩,将她接走调养——
不论从哪个方面,楚家已经为他们的好心,得到了远远超出预想的东西。
很久很久以后我曾想过,如果所有的野心都停在出国的那⼀年,如果珠缨仍旧是当年的小天使,会不会与她携手共度⼀⽣的,便能是我?
但我不是徐昼,我想不到那么久远的事情。
也是在珠缨离开的第二年,徐家别墅住进了薛春。
她是报纸上⼀鸣惊⼈、年仅六岁的围棋天才。
但在⼀场车祸中,她的父母去世。
徐家资助了这个女孩的未来。
同样,就像是惯用的手段⼀般。
他们像是把女孩「买」了下来,想要送给徐家最受宠的徐小少爷当做「礼物」——
名为同龄⼈的陪伴。
我相信,在刚开始,徐昼也是这么想的。
我曾经问过他:「徐爷爷给你找了⼀对父母以后,是想给你再找个妹妹吗?」
眉眼如玉的小男孩,冷冷地看着我,有些惊讶,却含笑,缓缓问道:「什么啊,这个野丫头怎么配做我妹妹啊?」
他的眼中闪烁着我看不懂的光芒:「养宠物有什么意思啊,楚清见,要不要我养个⼈给你看看?就把她——当做我的女儿。」
是宠物。
是洋娃娃。
他将⼀切关系都看得冷漠。
毕竟,徐昼⼀向是自私的。
而他拥有的⼀切,也允许他的自私。
他天资聪颖,我万望不能及,心思深沉之处,又令⼈心⽣厌恶。
但学会隐藏之后,在外⼈面前,徐昼表现得仪态端庄、谦谦有礼。
真是令⼈恶心。
我不稀罕这段所谓的友情。
但徐楚两家的关系,却又让我不得不维系这⼀段「友情」。
也是从那天起,我就在心底想着,徐昼,总有⼀天,你会为你的自⼤与狂妄付出代价。
可是我渐渐看不懂他和薛春了。
徐昼⼀向是会很多东西的。
但这并不代表,他会给小女孩扎头发、挑衣服、收拾行李。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徐昼。
那是薛春来到徐家后第⼀次外出比赛。
我看着徐昼亲手给薛春收拾好行李。
薛春披着头发,乖乖地等在⼀边看棋谱。
刘妈在旁边问:「薛小姐,我帮你扎头发吧?」
薛春乖乖地点⼀点头。
但刘妈还没动手,徐昼就已经抬起头来。
他的眼神很冷。
冷得厌恶的感觉。
那时的刘妈刚来徐家别墅。
而徐昼似乎已将薛春当做自己的私有物。
「薛春,我和你说过什么?」
徐昼将箱子合上。
看棋谱的薛春没反应过来,她抬头,有些迷茫。
「别让陌⽣⼈碰你。」
简直是有病。我在旁边看着,心中如是想道。
长⼤的徐昼越来越像个正常⼈了。
但我知道,他也越来越会犯病了。
我照旧飞去国外看珠缨。
她的神色本⼀天好过⼀天,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当看到那些从国内寄来,来自徐昼的信时,珠缨的神情越来越落寞了。
终于有⼀天,她在我的面前哭了。
「清见,你说阿昼是不是忘记我了?」
她摊开那些信。
这些信,来自徐昼。
信纸上的字数很短。
但或许连写信的⼈自己都没发现,在那短短的几句问候中,他无意提到过几次「薛春」这个名字。
我知道徐昼⼀开始将薛春当做「宠物」,又或者是那极为可笑的「女儿」。
但我也曾经见过十⼀岁薛春在北城定段迷路的那年,几乎急疯了的徐昼。
时至现在,就连我也不明白,徐昼对薛春,到底是什么情感。
但毫无疑问,徐昼⼀直将她当做自己的掌中之物。
然而,徐昼做这⼀切的时候,他有想过珠缨吗?
还是说,他自以为自己能够同时拥有珠缨和薛春呢?
这世间的⼀切都无厘头。
就像我陪伴了珠缨那么多年,但都抵不过徐昼。
就像徐家明明已还了陶家当年的那份恩情,但陶家却从此会将徐家当做最后⼀根救命稻草。
只是陶家和珠缨,毕竟是不同的。
从长辈那里听闻陶家贪婪的嘴脸之后,我下意识地将陶家与珠缨分开了。
所以当珠缨说她准备回国的时候,我动摇了。
「清见,你真是我的好朋友。」
她笑颜如花,⼀如初见。
拉钩的两根手指,也像是五岁那年我向她保证⼀般。
午后在病房翩翩起舞的女孩子,是粉色的美丽的蝴蝶。
从五岁那年起,我便⼀直小心地将其珍藏在手掌心里。
而为了保护这只美丽而脆弱的蝴蝶,我也必须付出⼀些什么。
对珠缨,即便是我自己,我都分不清到底是什么感情。
我可以不和珠缨在⼀起。
但徐昼,绝不能拖着珠缨的同时,又对薛春产⽣感情。
就像小时候想的那样,我⼀直坚信,徐昼这样狂妄而自⼤的⼈,总有⼀天,会付出代价。
铜雀春深、金屋藏娇。
徐昼手中养成的小雀儿,却不知何时,想要慢慢飞出掌心。
薛春十八岁那年仍长久地独自待在 H 国。
她只有偶尔会回到国内比赛。
但即便如此,她也不会回徐家别墅。
那天,她难得回国在北城准备比赛。
与我在酒店相遇的时候,薛春停下脚步,有些迟疑。
我看向她,微笑:「好久不见,薛春。」
「好久不见。」
准备比赛是⼀件很疲惫的事情。
薛春困得睁不开眼来,但她还是强撑着,和我淡淡打了声招呼。
「你很久没见过徐昼了吧?」
「嗯……」
她掀了睫毛,看着我,像是想问什么,但终归什么都没问。
「眼睛都睁不开,你还认得我是谁吗?」
我嗤笑⼀声。
「楚清见。」
她摇了摇头,像是做梦⼀般,声音很轻,
「我好像闻到了徐昼的线香味,你现在也喜欢点香了吗?」
怎么可能。
我看着她如在梦中般开了房门进去。
身边喜欢点香的,只有徐昼⼀个。
「她回房间了。」
「哪里看到的。」
「我们⼀个酒店。」我挑了挑眉,看着坐在沙发前的徐昼。
他翻着相册,神情很淡漠。
相册里的照片,是薛春。
「你是不是有病啊?」我皱眉。
他站起身,合上相册,递给身后的助理,又看向我:
「楚清见,我和你说过,少和薛春接触。」
他转身,背对着我,黑发在光下盈盈。
我站定,看着,突然开口:
「我说,徐昼。两年前你突然染了红头发,不会是因为我说过的那句话吧?」
徐昼开房门的手顿了顿,但他没有回头,也什么都没说,便离开了。
两年前薛春第二次参加三星杯前,我曾开玩笑地对徐昼说,⼈家父母,孩子高考前还穿红色的衣服呢,你呢?要不要去染个红色头发?
可是红色终究褪去。
徐昼也再没有染过红色。
在这⼀瞬间,我忽然想明白了什么。
我抬起头,跟着徐昼出门。
他走得很快,路线却很眼熟。
是薛春房间的路。
这个神经病,果然早就知道了薛春会在这家酒店比赛。
我气喘吁吁地绕过走廊,抬头,终于看见徐昼的背影。
刚想喊他。
但⼀抹淡淡的红色却忽然出现在了他的怀里——
那是围巾。
是谁的围巾?
不过,还会有谁的围巾?
不知怎么出了门的薛春,⼀头扎进了徐昼的怀里。
而徐昼,就站在那里,轻轻地拍着怀里少女的背。
他好像在说什么,又像是在轻哼着什么。
露出的侧脸,静谧而温和。
在珠缨面前的徐昼,会露出笑脸。
但在薛春面前的徐昼,会露出自己的心。
也只有在她的面前,他才会显得平和安宁。
「听说薛小姐最近会吃安眠药,气得少爷都睡不着。」
不知何时走到我身边的助理轻轻叹了口气,摇头。
我只是静静地看着不远处的徐昼。
他说过,那是他的掌中之物。
但在我看来,他想要困住的这只小雀儿,早就可以飞离。
现在的掌中之物,却已变成了这原本高高在上的徐小少爷。
他意识到了吗?
看似温吞柔顺的薛春,却永远自由。
看似高高在上的徐昼,却终坠⼈间。
至于我。
窗外斜来花枝,初春尚冷,颤抖着翅膀的蝴蝶,美丽而脆弱。
我伸出手,想要轻轻握住那只蝴蝶。
但蝴蝶扇动了⼀下双翼,轻飘飘地,终于还是从指尖掠过。
⼈终有毕⽣所得不到的。
(全文完)备案号:YXA16kQzvoc0pgoNeHBD15
我对着采访镜头,祝他订婚快乐。他抚着檀珠,轻描淡写地笑笑,当天就派⼈砸了那家报社。1我夺冠世界围棋⼤赛那天,徐昼订婚了。⼀个是温吞寡言的天才棋手,⼀个是清风朗月的豪门继承⼈。似乎所有⼈都想不到,我和他会是⼀同走过十六年的青梅竹马。而我也从没想过,这段关系会在采访中公之于众。「薛春⼤师,听闻您从小便由徐氏集团赞助,与徐氏集团继承者关系匪浅。」「就在您今日夺冠世界围棋...